失落的白桦林-53

失落的白桦林-53

五三 渔 婆

就在列娜还没有认识瓦林金,整日一个人或是在林场、或是在镇上打发时间的时候,瞿丽虹的身边也是一个男人都没有。

瞿丽虹身边没有男人,并不是因为她找不到男人,而是因为她对男人的确有些厌倦了。

前几年,为了打通官场上的关系,瞿丽虹免不了要同有权有势的男人逢场作戏,虚与委蛇。那时,为了积累财富,瞿丽虹对这些男人还不那么生厌。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瞿丽虹几乎要实现财务自由了,相应地,她对那些男人也就厌了。当然,那些男人对他也没什么兴趣了。

这些年,瞿丽虹在海参崴、伊曼、哈巴都生活过不短的时间。当然,这都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在瞿丽虹看来,这几座城市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有的只是不等的占地面积和数量不一的人口而已。无论她在哪里,面对的都是求人的笑脸、美金的诱惑以及那些肮脏的交易。在瞿丽虹看来,这世上没有哪件事不是交易,金钱和利益的交易,肉体和金钱的交易,利益和肉体的交易。交易过后,剩下的只是沉寂,完全没有回忆。

有时候,瞿丽虹一个人呆在家里,美食无心尝,美酒无心品,她索性打开DJ,将音量放到最大,疯狂地舞上一曲。人在这种氛围下什么也不用想,只需尽情释放身上蓄积的能量就可以。她偶尔也会随着曲中的独白人喊上两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吐出胸中郁积的闷气。

瞿丽虹每次都是摇得大汗淋漓之后才肯停下来。这时候,她会洗上一个热水澡。浴后,她并不急着擦拭身体,而是就那样湿着站在客厅的穿衣镜前,对着镜中全裸的自己,一边欣赏仍然饱有弹性的肌肤,一边看着一滴滴水珠沿着光滑的曲线滚落到地上。等到全身都晾干了,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那里,穿上衣服。

瞿丽虹想做一次长途旅行。她考虑了许多地方,最终选择了索契。她先是到莫斯科玩了两天,看了看红场和克里姆林宫,然后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抵达了黑海之滨。

索契是全球著名的黑海海滨度假城市,自2014年开过冬奥会后,变得更加为世人所知。索契同我国的吉林市处于同一纬度,可是两地的气候却呈天壤之别。这里依山傍水,北部的山脉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加上从南部的黑海吹来的温暖的海风,使得索契的最低气温很少有低于5℃的时候。

瞿丽虹入住的是马采斯塔度假村。这里拥有沃尔纳、库杰普斯塔、莫斯科、梅塔鲁尔格和莫里斯托里斯五大疗养院。这五家疗养院都能够用富含碘和溴的温泉来治疗肌肉骨骼系统疾病、心血管病、神经系统疾病以及皮肤病等,同时,泉水对改善人体的新陈代谢也很有裨益。

瞿丽虹没有到过热带。不过,她在索契目睹了丝兰、含羞草、常绿棕榈树等热带植物。在这些植物中,她最喜欢的是丝兰,因为此花专在晚间开放,而且花朵绽开时奇香四溢,据说这是为了迎接丝兰蛾的到访。

瞿丽虹听导游介绍,当年斯大林在世时,每年都要到索契来疗养,他的驻地就位于海平面以上160米的绿色格罗夫疗养院。这所疗养院四周环绕着占地50公顷的高加索国家植物保护区,拥有多样化的植物群和独特的原始山地。

瞿丽虹每天会泡两次温泉,每次持续半小时左右。这是她在索契的主要功课。余下的时间她会在疗养院内散步,有时候也会同别的游客打会儿羽毛球。

再美的景色如果你置身其间久了也难免对其失去新鲜感,索契对于瞿丽虹也同样如此。在此玩了二十多天后,值得一看的景致她基本上都走遍看遍了。老实说,瞿丽虹不是酷爱旅游那种人,否则她在莫斯科怎会只停留两天?她来索契无非是换一种心情,当那种新鲜感消失以后,她又有些烦了。这种烦是千篇一律,这种烦是平静如水,这种烦是始终也没有遇到能够引起她心灵震颤的人或事。直到有一天,那久违的涟漪终于泛起了。

这一天,瞿丽虹信步来到一个农贸市场。市场上有卖低档服装的,有卖肉类蔬菜的,有卖日杂用品的。其中一个卖鱼摊引起了瞿丽虹的注意。摊主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妇女,身量不高,长得精瘦,只见她一边将大小不一的鱼分类归放,一边时不时地弯下腰咳嗽两声。在她身旁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赤裸着上身,下身的裤腿卷到膝盖处,正在用水冲洗一个装鱼的铁皮槽子。那女人的围裙内有两个双胞胎姐妹,看起来年纪也就在五六岁的模样,正在那里藏猫猫玩。

瞿丽虹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看得出来,这女人显然有病,可却坚持在市场上卖鱼,看来她们家的生活不是很宽裕;这男孩本该上学,而且今天又不是双休日,他为什么会在市场上干活?那一对双胞胎本来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可为何会在这里玩躲猫猫,而且她们在这里显然是会影响到她们的母亲工作啊。

瞿丽虹没有靠近卖鱼妇女的摊位,而是站在远住静静地观察她们一家。她见不时有顾客到摊上来买鱼,有的三条,有的五条,其中还不乏中国顾客。卖鱼妇女每次将卖鱼的钱放进围裙兜的时候,总是低头看一眼双胞胎姐妹。

男孩洗玩槽子后,开始同双胞胎姐妹打招呼,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双胞胎姐妹一边摇头,一边往妈妈身后躲。妈妈一边笑着,一边用刚刚擦过的右手抚摸着一个女儿的头,然后对着男孩不知说些什么。

瞿丽虹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没有丈夫。她一个人既要卖鱼,又要照顾三个孩子,自己身体又不好,真的太难了!”刚想到这里,一个男人来到了摊床前。只见他右手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能有二十多条鲜鱼。这男人将网中的鲜鱼倒在了原来盛鱼的铁皮槽内,那妇女脸上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将鱼摊平。

这男人不知对妇女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妇女用抹布擦了擦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旋开瓶盖,取出两片药,放入了口中。男孩马上递过一瓶水,女人仰头喝了一口水,将药送了下去。

女人服完药后,回身打开一个随身小包,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两手分别牵着双胞胎姐妹,离开了摊床。那男孩喊了声“妈妈,再见!”女人回头朝男孩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男人站在原来女人的位置上,开始卖起鱼来。那男孩慢悠悠地离开了摊位,似乎是找地方玩去了。

瞿丽虹见这男人中等身材,年纪应该不会超过四十,上身穿着一件运动背心,下身是条半旧不新的牛仔裤。他站在那里,微锁双眉,面带忧色,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请给我称三条鱼。”瞿丽虹走到摊前对男人说。

那男人给瞿丽虹拣了三条鱼,用秤一称,合计2.3公斤。他用计算器一算,总共207卢布。他将计算机屏幕朝向瞿丽虹,示意让她看一下。

瞿丽虹如数将钱付给了男人。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很有礼貌地问道:“刚才站在这儿卖鱼的那女人是您的妻子吗?”

“是的。”男人点了点头。

“我看她身体好像不大好。”瞿丽虹试探性地问道。

“肺癌晚期。”男人回答瞿丽虹的问话时,眼睛望着别处。

“医生没说她还有多少时间吗?”

“三个月到半年吧。”男人终于将目光转向了瞿丽虹。

“那三个孩子都是你们的?”

“那个大的男孩是我老婆和前夫生的,那对双胞胎姐妹是我们两个生的。”

“您叫什么名字?”

“伊戈尔。您呢?”

“我叫妮娜。”瞿丽虹报出了自己的俄文名字。

“您是来旅游的?”伊戈尔问。

“是的。”

“我看你们中国人很喜欢吃鱼的。”

“吃鱼比吃肉强,能少吸收点脂肪。”瞿丽虹笑着说。

伊戈尔苦笑了一下,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然后不再说话。

“你老婆真是好样的,病得那么重,还坚持在市场上卖鱼。”瞿丽虹说。

“不然怎么办呢?”伊戈尔说,“我打鱼的时候分不开身,孩子又小,家里全指望卖鱼这点钱给她买药吃。”

“不如——不如明天我帮你们卖鱼吧?”瞿丽虹说。

伊戈尔望着瞿丽虹,没吭声,看样子他没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就是——就是你打鱼的时候我可以在这里替你卖鱼,这样一来,你老婆就可以在家休息养病了。”瞿丽虹解释道。

“那怎么能行?您可是来度假的。”伊戈尔摇了摇头。

“我也想体验一下卖鱼的生活。卖够了,我就不来了。哪怕我在这儿只坚持三天,你老婆不是也能歇三天吗?”

伊戈尔一时不置可否,既没答应,也没再拒绝。

瞿丽虹看他没再拒绝,索性趁热打铁,她说:“就这么说定了!你明早几点开张?”

“九点。”

“那好啦,我明早九点钟准时到。”说完,瞿丽虹拎着鱼,高兴地走了。

瞿丽虹不到九点就来到了伊戈尔的摊位前。伊戈尔还没到,空空的床位上只留下几道粗细不一的血痕。相邻的摊位的主人是一位卖蜂蜜的老太太,她正从一个大包中将一罐罐的蜂蜜往摊床上摆。

“早上好!”瞿丽虹同老太太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老太太一面回应,一面将大包叠好,放了起来。

“卖鱼的伊戈尔每天九点钟准时来吗?”瞿丽虹问老太太。

“不一定,”老太太说,“有时他要带老婆去医院,这样就会晚些来;有时忙起来就一整天都不来了。”

没办法,瞿丽虹只得在市场内转上几圈。市场很小,每隔不到一刻钟她就转回了伊戈尔的摊位。可是每次她都没能见到伊戈尔的身影。

瞿丽虹后悔昨天没有向伊戈尔索要电话号码。她总不能这样一直等下去。她想了想,从兜里面掏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递给卖蜂蜜的老太太,说:“如果伊戈尔来了,麻烦您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老太太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将纸条塞进了自己的兜内。

瞿丽虹返回疗养院。她一面泡着温泉,一面琢磨着伊戈尔一家的事。她猜不透这家人究竟出了什么特殊状况,明明说好的今天帮他们卖鱼,怎么突然就不来人了呢?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钟,卖蜂蜜的老太太也没来电话。瞿丽虹坐卧不安,又一次来到了市场。

老太太见瞿丽虹又来了,向她摊了摊手,意思是告诉她伊戈尔始终没来。瞿丽虹站在这儿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同老太太聊了些没用的,依然没能等到伊戈尔。

瞿丽虹向周边几个摊床的主人询问伊戈尔的电话号码,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无奈之下,瞿丽虹只得悻悻地返回了疗养院。

接下来一连六天,瞿丽虹每天都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去市场看伊戈尔是否在那里卖鱼,可是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第七天早晨,瞿丽虹刚要从疗养院起身,这时她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伊戈尔打来的。他在电话中再三致歉,并且希望瞿丽虹现在能去市场,详细情况他会当面向她诉说。

瞿丽虹赶快来到了市场。伊戈尔面红耳赤地向她道歉,说自己忘记了妻子放疗的日子。那天他回到家后,妻子同他说,明天该放疗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同瞿丽虹约定的事情。他手上又没有瞿丽虹的电话号码,没办法通知她。

其实有些话伊戈尔没好意思说。这几天他妻子放疗确是实情,不过伊戈尔要说抽点时间来趟市场也不是办不到。他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不确定瞿丽虹第二天是否真的会来市场帮他卖鱼,更加想不到她会一连七天每天都来市场两次找他。今早他一到市场,就听卖蜂蜜的大妈向他抱怨,说一个中国姑娘每天都来找他,却一直不见他的踪影。伊戈尔既感动又内疚,这才给瞿丽虹打了这个电话。

“病人现在状况怎么样?”瞿丽虹问。

“还算稳定。”

“你今天还得捕鱼吧?”

“你若是帮我看着摊位,那么我就去捕鱼了。”

“你去忙吧,鱼卖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我给你留点钱找零用。”说着,伊戈尔掏出一把小票,也没数总共多少,全都塞给了瞿丽虹。

瞿丽虹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工作服,往摊床后面一站,顿时成了一个卖鱼婆。伊戈尔用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对她说:“我先走啦!”

瞿丽虹同他挥挥手,伊戈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市场。

瞿丽虹小时曾经在县城的集市上和母亲卖过自家菜园内种的柿子。她家距离县城将近五公里的路,每次赶集都是由妈妈挑着一副担子,她在后面连走带跑地跟着。等到了集市上,她就累得不行了。这时,妈妈会在地上垫一个麻袋,让她坐在上面歇着。瞿丽虹一面在麻袋上玩,一面看顾客同妈妈讨价还价。有时,还没等卖完一筐柿子,瞿丽虹就倒在麻袋上睡着了。

回家的路上有时瞿丽虹走不动了,妈妈就把她放到筐里面,挑着她走一段。这是瞿丽虹最开心的时候。这时,她会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把住扁担的钩子,以防从筐中掉下来。不过,瞿丽虹很懂事,用不上五分钟她就会让妈妈停下来,然后迈开小腿从筐中出来,自己抢在妈妈前面走。

现在站在异国的市场上,瞿丽虹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童年距离她似乎很远了,远得遥不可及;童年有时仿佛就是昨天,因为昨天她还梦见自己坐在妈妈挑的竹筐里。这些年,瞿丽虹吃的、住的、用的,几乎都是妈妈一辈子未曾见过的,可是,当她要同妈妈分享这一切的时候,妈妈却已经不在了。

“给我称十条鲫鱼。”一位中国顾客的到来打断了瞿丽虹的回忆。

瞿丽虹赶忙给顾客拣鱼。这位顾客专挑肚腹鼓的鱼,看样子是喜欢吃鱼籽。瞿丽虹最不喜欢吃鱼籽,觉得那东西没什么味道。她喜欢鱼尾部的肉,既鲜又嫩,虽然那里毛刺较多,不过细细品味,不贪多求快,却别有一番体验。

瞿丽虹小时候不爱吃肉。其实即使她爱吃肉的话,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肉给她吃。瞿丽虹那时只吃烀的肉;炒菜炖菜里放的肉,还有饺子馅里面的肉,她都不吃。准确地说,那时瞿丽虹一年只吃一次肉,因为一般的人家一年也只在春节前几天才能烀一次肉。妈妈总是将烀的瘦猪肉切成细细的肉丝,给心爱的女儿开一次荤。不过,瞿丽虹是吃鱼的行家。她从小就喜欢吃鱼,而且吐刺极快,从来没被鱼刺扎过。家里人知道她爱吃鱼、不吃肉,所以把吃鱼的机会更多地让给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读俄语培训班的时候吧,瞿丽虹开始吃肉了。随着生活条件的逐渐改善,加上她胃口大开,瞿丽虹身上的肉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不过她并不过分地为此而担忧,因为她喜欢自己胖一些,这样看起来既有肉感,又很性感。她不喜欢瘦骨伶仃的样子。

到了俄罗斯以后,由于这里蔬菜偏少,吃肉的机会更多,瞿丽虹才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对肉食的摄取。不过,她还是尝试了许多在国内没有机会吃到的美味,野鸡、野鸭、狍子、鹿、熊、虎等飞禽走兽的肉她都品尝过了。现在可以说,瞿丽虹对吃真的是没什么兴趣了。

只用了半天多一点的时间,瞿丽虹就把伊戈尔早晨运来的鱼全都卖光了。她点了一下到手的钱,去掉伊戈尔留给自己的小票,她应该是卖了将近五千卢布的鱼。她给伊戈尔拨通了电话,告诉他鱼都卖光了,并且问他今天还有没有鲜鱼送来。伊戈尔说今天没货了,你可以下班了。

瞿丽虹撂下电话,刚想回疗养院,伊戈尔又把电话打了回来。他邀请瞿丽虹到自己家里作客,说是晚上要做几个菜犒劳她一下。正好瞿丽虹也想看看他家里的样子,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她记好了伊戈尔家的地址,叫上一辆出租车,先到超市买了一些新鲜水果和一瓶香槟,这才教司机往伊戈尔家中驶去。

伊戈尔的家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的民宅分布得稀稀落落的。司机减速在找门牌号的时候,瞿丽虹已经看见伊戈尔正在房前的菜园中摘茄子。她教司机将车停下,付了钱,这才提着买来的东西下了车。

伊戈尔见瞿丽虹来了,连忙同她打声招呼,然后朝着屋里喊道:“马丽娜,快出来,妮娜来了!”

话音刚落,马丽娜带着两个双胞胎迎了出来。瞿丽虹见她的脸色不大好,赶快紧走几步,先是同她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起进了屋。

马丽娜将瞿丽虹让进客厅,请她坐下,然后去给她沏茶。瞿丽虹说你不用为我忙活,保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马丽娜说我还没那么脆弱,也该适当地活动活动。

客厅面积不大,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和装饰。双胞胎的玩具弄了一地,马丽娜刚要收拾起来,两个孩子又吵着还要玩。

伊戈尔此时已从菜园出来,来到厨房,在客厅中就能听到厨房的流水声。

瞿丽虹要到厨房帮伊戈尔的忙,马丽娜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她对瞿丽虹说:“您是客人,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您是不可以到厨房干活的。”

瞿丽虹只得重新坐下。她问马丽娜放疗后的感受怎样,马丽娜说别的方面还好,只是有些吃不下饭。

“你儿子到哪儿去了?”瞿丽虹从进屋起,就没见到那日在市场上的那个男孩,所以才打听起来。

“阿廖沙去商店买吃的去了。”马丽娜说。

话音未落,厨房内传来了阿廖沙的脚步声。他将买来的东西放下后,这才走进客厅,一看有陌生人坐在这里,就猜到是被父母请来的客人了。他对客人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您好!”

“你上几年级了?”瞿丽虹问他。

“我本来该上四年级的。自从妈妈病重以后,爸爸让我在家照顾妈妈,我就没有再上学校去。”阿廖沙说。

“孩子不上学怎么能行呢?”瞿丽虹对马丽娜说,“以后我帮你们卖鱼,让阿廖沙上学去吧。”

马丽娜面现难色,她欲言又止,泪水充溢着眼眶。

“我不上学也没关系。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坚持自学。他们每天上学的同学有的问题不会,还要问我。”阿廖沙颇为自信地说。

马丽娜用手不断地轻抚儿子的头,眼中全是爱怜之意,一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瞿丽虹摸了一张纸巾,递到马丽娜手中。马丽娜说声“谢谢”,擦了擦眼泪。

伊戈尔没用多长时间就将四道菜做好了。瞿丽虹知道他们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只是她在俄罗斯时间已久,饮食倒也习惯。

饭后,瞿丽虹将买来的水果用水洗净了,分给孩子们吃。双胞胎姐妹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这种水果,只吃得鼻尖嘴角全是果汁,弄得大人在客人面前有些发窘。

自此以后,瞿丽虹每日都到市场帮伊戈尔卖鱼,散市后偶尔就到他们家中探望马丽娜。马丽娜虽然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定期接受放疗,可是容颜却日渐憔悴。她摄食量逐渐减少,头发一根一根地掉,样子是越来越难看了。

伊戈尔打鱼回来还要收拾家里,兼之照顾双胞胎姐妹。马丽娜劝他到市场上顶替一下瞿丽虹,让她歇一歇。伊戈尔也不好意思让瞿丽虹总在市场站着,于是就遵从老婆的意见将瞿丽虹换下来。瞿丽虹担心马丽娜在家里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孩子们应付不了,所以每次从市场上下来后,她并不回疗养院,而是直接到马丽娜家里来看护她。

转眼间,瞿丽虹三个月的签证已经到期了,她必须回国了。为了让这个家能够正常运转,瞿丽虹提前通过劳务公司找了一个看护。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妇女,瞿丽虹安排她在马丽娜身边照顾病人和一对双胞胎,为期半个月。等自己办好新签证回来后,她就不用再来了。当然,这人的工资是由瞿丽虹支付的。

伊戈尔不知道自己几世修来的福气,遇到这么一个善良的中国女人,竭尽全力地帮助自己一家。“莫非她喜欢我?”伊戈尔想。可是这一念头刚刚冒上来,理智又将其否定了。他拿来镜子,看看里面的自己,原本就称不上俊朗的面孔已经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泽,额头上不知从何时起已添了两道皱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能够吸引异性的地方。他笑了笑,放下镜子,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雇工下班后,双胞胎早早地睡了。阿廖沙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独自温习功课。马丽娜将丈夫叫到自己床前,让他坐下,想同他说说心里话。

伊戈尔侧身坐在床边,右手握着妻子的手,左手轻轻抚摸着她消瘦的面颊,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你看妮娜这人怎样?”马丽娜问丈夫。

“她是个好人。”伊戈尔说。

“她不但对我好,对你好,对三个孩子也好。她对我们一家有天高地厚之恩。”马丽娜感动地说。

“看来我们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人家了。”伊戈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这病是好不了的——”马丽娜刚说到这里,伊戈尔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继续往下说。马丽娜微微一笑,用手将丈夫的手挪开,继续说道:“如果我死了,你就和她一起过吧,她会对我们的孩子好的。”

“你在说什么?你的病不会要命的。”伊戈尔说。

马丽娜摇了摇头,接着轻咳了两声,小声说:“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亲爱的,你听着,我刚才说的话只是我一厢情愿,人家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或许,人家只是同情我们一家人,别的什么也没想过。不过,也许……也许她并不讨厌你……”

“你想扔下我自己走,我不放过你。”伊戈尔安慰妻子道。

“妮娜走了有几天了?”马丽娜问。

“九天了。应该快回来了。”伊戈尔说。

马丽娜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用双手紧握着丈夫的右手,并向自己的胸前靠了靠,停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在一起也有七年了吧?”

伊戈尔点了点头,说:“那时阿廖沙刚上幼儿园。”

“七年了。这七年,你对我很好,比阿廖沙的爸爸对我好得多。我明天就是死了,也值了。”说到这儿,马丽娜再也忍不住了,她任凭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

伊戈尔用手轻轻地为爱妻擦拭眼泪,难过地说:“这七年来,我没有让你享到什么福。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我好得很。”马丽娜握着丈夫的手,小心地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

伊戈尔俯下身来,在马丽娜的右颊上轻轻一吻,将她身上的被子向上拽了拽,轻声道:“早点睡吧!”

瞿丽虹回来后,一家人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经过商量,雇工继续留了下来。伊戈尔为阿廖沙办了入学手续。这样一来,伊戈尔捕鱼,瞿丽虹卖鱼,阿廖沙上学,雇工在家照顾马丽娜和两个孩子,众人分工明确,各就其职。

马丽娜的病情日渐加重,她已经不能下地行走了。这一日,瞿丽虹卖完鱼后又到家里来看她。马丽娜让雇工提前下班,然后她央求瞿丽虹用轮椅推着自己到院中晒晒太阳。瞿丽虹将她推到院中。这时红日堪堪偏西,已经不是晒太阳的好时间了。马丽娜摸着瞿丽虹的手,对她说:“妮娜,你看我丈夫他人怎样?”

“你丈夫对你挺好的。”

“他是个好人。”马丽娜自己夸赞起丈夫来。

瞿丽虹什么也没说,她呆呆地望着天边的晚霞,想着自己的心事。

“有句话,我也许不该问,”马丽娜小心地说,“您有丈夫吗?”

“你不需要同我这么客气,”瞿丽虹说,“我没结婚呢。”

“噢,”马丽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吃力地说,“你会考虑嫁给一个俄罗斯男人吗?”

“俄罗斯男人对家庭有责任心的太少了。”瞿丽虹没有直接回答马丽娜的问题。

“不过,好男人还是有的,”马丽娜颇为自信地说,“妮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伊戈尔追求你,你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

马丽娜没有再问什么,而是东一句、西一句地给瞿丽虹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瞿丽虹也不插言,马丽娜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她听进去多少。

快要到圣诞节时,瞿丽虹的签证再次到期了。这几天以来,马丽娜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时昏迷一阵竟长达两个多小时。伊戈尔知道她快要不行了。这几天,他也不去捕鱼了,瞿丽虹自然也就无鱼可卖。大家都守在家里,一起照看着病危的马丽娜。

这天的晚饭马丽娜又没吃。饭后,伊戈尔在院里劈柴,三个孩子在街上玩雪。瞿丽虹坐在马丽娜的床前,一面望着日渐消瘦的病人,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马丽娜握着瞿丽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妮娜,我死以后,求你帮我照看这三个孩子。可以吗?”

瞿丽虹揉了揉马丽娜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伊戈尔不坏,伊戈尔不坏!”马丽娜自言自语道。

瞿丽虹办完签证回到索契后,马丽娜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四天前,伊戈尔通过手机社交软件告诉瞿丽虹:马丽娜于是日下午4:21去世了。瞿丽虹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回了“节哀顺变。四日后我到索契。”这几个字。

回到索契后,瞿丽虹没有去疗养院,也没有去任何一家宾馆,而是带着手提箱直接来到了伊戈尔家。这天的雪特别大,行人和车辆都小心谨慎地向前移动着,清雪车将雪搅得有两人多高,全城一派银妆素裹的景象。

不知为什么,伊戈尔家的小院显得似乎比平日冷清了许多。院内院外盖满了白雪,连一条小路也没有,宛如上帝赏给了马丽娜的家人一匹孝布,而他们却舍不得在上面哪怕剪上一剪刀。几丛枯草在原来的角落里随风摇晃着腰肢,不知是在迎接久违的客人还是为哀悼主人的亡魂而起舞。只有自家养的两只大鹅用它们那扁长的喙从雪地中沾点清凉,用以在自己的羽毛间权当天然的沐浴露,来个露天淋浴,让人们觉得这个小家还有一点生机。

瞿丽虹推门进屋。双胞胎姐妹蹲在地上摆弄着玩具,她们似乎还体味不到母亲的离世对于她们意味着什么。阿廖沙没在家,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学校上课。伊戈尔坐在床边,目光呆呆地盯着墙角的一个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见瞿丽虹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愣愣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瞿丽虹微微点了点头,上前拍了拍伊戈尔的上臂,算是表示安慰,然后将手提箱放在了墙角,这才找地方坐了下来。

“葬礼的事都料理完了吗?”瞿丽虹问。

“料理完了。”

“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马丽娜。”瞿丽虹说。

“一会儿阿廖沙放学回来,让他看着两个妹妹,我们就去墓地。”伊戈尔说。

“我看着她们俩,你出去把雪扫一扫吧。院里连条路都没有。”瞿丽虹说。

伊戈尔起身出门扫雪。瞿丽虹望着这对没妈的孩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廖沙放学回家后,伊戈尔带着瞿丽虹来到了马丽娜的墓地。瞿丽虹将买来的鲜花放在了马丽娜的墓碑前,然后给逝者鞠了三个躬。

伊戈尔从地上拾起几枚枯枝,将墓碑上的雪扫了下去。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对瞿丽虹说:“我们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伊戈尔一句话也没有,瞿丽虹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到了晚上,待得将双胞胎哄得睡下了,瞿丽虹自己也倦了,她便合衣卧在了两个孩子旁边。伊戈尔和阿廖沙在另外一个房间也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瞿丽虹做的早饭。饭后伊戈尔说他要去打鱼,打完鱼就直接去市场了。瞿丽虹说我们等你回来吃晚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白天伊戈尔打鱼、卖鱼,瞿丽虹在家照看双胞胎姐妹;晚上伊戈尔同阿廖沙睡在一起,瞿丽虹同双胞胎睡在一起。

这天晚上,瞿丽虹想洗个澡。她早早地将桑拿房烧热了,待两姐妹睡熟了,这才来到桑拿房,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洗完澡后,她回到屋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来到伊戈尔房间,小声叫道:“伊戈尔,伊戈尔!”

伊戈尔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是睡熟了。瞿丽虹不相信他睡得这么快,她走到伊戈尔床前,伸出右手两指,捏住了伊戈尔的鼻子。伊戈尔连忙张开了嘴,口中说道:“你做什么?”

“你来桑拿房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呗!”

“不行。今天必须说。你快点!”瞿丽虹催促道。

伊戈尔赶忙穿好衣服,随着瞿丽虹来到了桑拿房。

“我母亲给我来电话了,”瞿丽虹说,“她说在家里给我找了个男朋友,要我回去看看。我明天就得回国。”

“那——你还回来吗?”伊戈尔支吾着问。

“如果我相中那男的,当然就不回来了。”瞿丽虹气得直想笑。

“噢,那——那就祝你幸福!”伊戈尔说完这句话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瞿丽虹想了想,见他不再说话,于是问道:“我帮你们家这半年的时间,你该付我多少工资?”

伊戈尔愣了愣,然后嗫嚅着说道:“你——你也没说过要工资啊!”

瞿丽虹气得有些发抖,用申斥的语气问他:“我走之后,谁来照顾双胞胎姐妹?”

伊戈尔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瞿丽虹真的有些忍不住了,她伸手给了伊戈尔一个嘴巴,问:“难道你就不能说‘妮娜,我爱你,请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照顾这三个可怜的孩子吧’?你不会说吗?”

“你凭什么呢?你那么好的条件,年轻,漂亮,手上又有钱,想找什么样的没有,怎么会喜欢我这个穷途末路之人呢?”

“我什么条件不用你操心。我现在就是想过平淡的生活。一句话,你想不想我作你老婆?”瞿丽虹有些急了。

“那——你还回不回家和你妈介绍的那个男朋友见面了?”

瞿丽虹气得抬腿来踢伊戈尔。伊戈尔向右微微一闪身,顺势跨上一步,将瞿丽虹搂在了怀里。

瞿丽虹伸出右拳来打他,伊戈尔抓住她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瞿丽虹不敢看他,只是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伊戈尔将瞿丽虹抱了起来,来到喷头下,打开了淋浴的喷头。

“你把我衣服弄湿了!”瞿丽虹微嗔道。

伊戈尔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将瞿丽虹身上的衣服浇得一处干爽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才开始深情地望着她。

月光乘隙而入,它洒在瞿丽虹和伊戈尔两个人的裸体上,和着断断续续的流水,谱写着一曲动人心弦的音乐。

编辑于 2022-03-13 0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