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 倚天屠龙记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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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新登字 007 号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倚天屠龙记 (四)/金庸著 .-北京: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4.5 (金庸作品集:19) ISBN 7-108-00668-5 Ⅰ.倚… Ⅱ.金… Ⅲ.①侠义小说-中国-现代②长篇小 说-中国-现代 Ⅳ. Ⅰ247.58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94)第 02564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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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振平 宁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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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书店 北京朝阳门内大街 166 号 邮编 100706 新华书店 国防大学印刷二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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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0×1168 毫米 32 开本 50 印张 1,098,000 字 1994 年 5 月第 1 版 1994 年 5 月北京第 1 次印刷 印数 00,001-50,000 册 平装本定价(共四册):55.00 元 版权所有·翻印必究


目 录

三十一 刀剑齐失人云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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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冤蒙不白愁欲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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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箫长琴短衣流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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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新妇素手裂红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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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屠狮有会孰为殃 ………………

1355

三十六 夭矫三松郁青苍 ………………

1393

三十七 天下英雄莫能当 ………………

1433

三十八 君子可欺之以方 ………………

1475

三十九 秘笈兵书此中藏 ………………

1513

十 不识张郎是张郎 ………………

1553

1593

…………………………………

1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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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芷若道: “要是我做错了甚么事,得罪 了你,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张无忌在 她左颊上轻轻一吻,说道: “似你这等温柔斯 文、端庄贤淑的贤妻,哪会做错甚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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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刀剑齐失人云亡

殷离敷了波斯人的治伤药膏之后,仍然发烧不退,呓语不 止。她在海上数日,病中受了风寒,那伤药只能医治金创外伤, 却治不得体内风邪。张无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遥遥望见东首 海上有一小岛,便吩咐舵工向岛驶去。 众人上得岛来,精神为之一振。那岛方圆不过数里,长满 了矮树花草。张无忌请周芷若看护殷离、赵敏,一路分花拂草, 寻觅草药。但岛上花草与中土大异,多半不识,张无忌越寻越 远,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处,将那味草药捣 烂了,喂殷离服下。 六人围着火堆,用过了饮食。四下里花香浮动,草木清新, 比之船舱中的气闷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离精神也好了些, 说道:“阿牛哥哥,今晚咱们睡在这儿,不回船去了。”此议一 出,人人赞妙。眼见小岛上山温水清,也无凶禽猛兽,各人放 心安睡。 次晨醒转,张无忌站起身来,只跨出一步,脚下一个踉跄, 险些摔倒,只觉双脚虚软无力,那是从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 睛,只见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处。他心一更惊,奔到海滩四下 张望,不见船只的踪影。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叫道: “义父,你安好么?”却不听 得谢逊回答,忙奔到谢逊睡卧之处,只见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 1197


先放了一大半心。 赵敏、周芷若、 殷离三人昨睡在远处一块大石之后。 他 奔过去看时,只见周芷若和殷离相对而卧,赵敏却已不在该处。 一瞥间见殷离满脸是血,俯身察看,见她脸上被利刃划了十来 条伤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脉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动。 再看周芷若时, 只见她满头秀发被削了一大块, 左耳也被削 去了一片,鲜血未曾全凝,可是她脸含微笑,兀自做着好梦, 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娇丽无限。 他心中连珠价只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来!周姑娘, 醒来!”周芷若只是不醒。张无忌伸手去摇她肩头,周芷若打了 个哈欠,侧了头仍是沉睡。张无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药,昨晚出 了这许多怪事,自己浑然不觉,此刻又是全身乏力,自也是中 毒无疑。 一时叫周芷若不醒,当下又奔到谢逊身旁,叫道:“义父, 义父!”谢逊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道: “怎么啊?”张无忌道: “糟糕!咱们中了奸计。”将波斯船驶去、殷离及周芷若受伤之 事简略说了。谢逊惊问: “赵姑娘呢?” 张无忌黯然道:“不见她啊。”吸一口气,略运内息,只觉 四肢虚浮,使不出劲来,冲口便道: “义父,咱们给人下了‘十 香软筋散’之毒。” 六派高手被赵敏以“十香软筋散”困倒、一齐掳到大都万 安寺中之事,谢逊早已听到张无忌说过,他站起身来,脚下也 是虚飘飘的全无力道,定了定神,问道:“那屠龙刀和倚天剑, 也都给她带走了?” 张无忌一看身周,刀剑皆已不见,心下气恼无比,几乎要 哭出声来,没料到赵敏竟会乘着自己遭逢极大危难之际,又来 落井下石,使出这般奸计。 1198


他呆了一阵,挂念殷离的伤势,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 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沉睡不醒,心想: “我内力最深,是以醒 得最早,义父其次。周姑娘内力跟我们二人差得远了,看来一 时难醒。”当下撕了一块衣襟,替殷离抹去脸上血渍,只见她脸 蛋上横七竖八都是细细的一条条伤痕,显然是用倚天剑所划。 殷离自被紫衫龙王金花婆婆所伤之后,流血甚多,体内蕴积的 千蛛毒液随血而散,脸上浮肿已退了一大半,幼时俏丽的容颜 这数日来本已略复旧观,此刻脸上多了这十几道剑伤,又变得 狰狞可怖。 张无忌又是心痛,又是恼怒,切齿道: “赵敏啊赵敏,但教 你撞在我手里,张无忌若再饶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定了定神, 忙到山边采了些止血草药,嚼烂了敷在殷离脸上,又去敷在周 芷若的头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来,忽见他伸手在自己头上摸 索,羞得满脸通红,伸手推开他手臂,嗔道: “你……你怎么啦 ……”一句话没说完,想是觉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 “啊”的 一声惊呼,跳起身来,问道: “为甚么?”突然双膝一软,扑在 张无忌怀中。 张无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别怕。”周芷若看 到殷离脸上可怖的模样,忙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惊道: “我…… 我也是这样了么?”张无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轻伤。”周芷 若道:“是那些波斯恶徒干的么?我……我怎地一些儿也不知 道?”张无忌叹了口气,幽幽的道: “只怕……只怕是赵姑娘干 的。昨晚的饮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着半边耳朵,哭出声来,张无忌慰道: “幸好你所伤不重,耳朵受了些损伤,将头发披下来盖过了, 旁人瞧不见。” 周芷若道:“还说头发呢?我头发也没有了。” 1199


张无忌道: “顶心上少了点儿头皮,两旁的头发可以拢过来掩住 ……” 周芷若嗔道:“我为甚么要把两旁头发拢过来掩住?到 这时候,你还在竭力回护你的赵姑娘。” 张无忌碰了个莫名其妙的钉子,讪讪的道: “我才不回护她 呢!她这般心狠手辣,将殷姑娘伤成这般,我……我才不饶她 呢。”眼见殷离脸上的模样,不禁怔怔的掉下泪来。 身当此境,张无忌不由得徬徨失措,坐下一运功,察觉中 毒着实不浅。本来“十香软筋散”非赵敏的独门解药不能消解, 但此时只能以内功与剧毒试相抗衡,当下运起内息,将散在四 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搬入丹田,强行凝聚,然后再一点一滴的逼 出体外。运功一个多时辰后,察觉见效,心中略慰,只是此法 以九阳神功为根基,无法传授谢逊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 驱毒净尽之后,再助谢周二人驱毒。 这功夫说来简捷,做起来却十分繁复,他到第七日上,也 只驱除了体内三成毒素。好在这毒素只是令人使不出内劲,于 身子却是无害。 周芷若起初几日极是着恼,后来倒也渐渐惯了,陪着谢逊 捕鱼射鸟,烧水煮食。她晚间在岛东一个山洞中独居,和张无 忌等离得远远地。 张无忌暗自惭愧,心想赵敏之祸,全是由己而起。这赵姑 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对头死敌,武林中不知有多少 高人曾折在她的手里,自己对她居然不加防范,当真愚不可及。 谢逊和周芷若对他倒并无怨责,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 中越是难过,有时见到周芷若的眼色,隐隐体会到她是在说: “你为赵敏的美色所迷,酿成了这等大祸。” 但殷离的伤势却越来越重。这小岛地处南海,所生草木大 1200


半非胡青牛医经所载,他空自医术精湛,又明知殷离的伤势可 治,然而手边就是没药。偏生岛上树木都是又矮又小,仅能作 柴薪之用,否则他早已扎成木筏,冒险内航。他若不明医术, 也不过是焦虑而已,此时却如万把尖刀日夜在心头剜割。这一 晚他嚼了些退热的草药,喂在殷离口中,眼见她难以下咽,心 中一酸,泪水一颗颗滴在她脸上。 殷离忽然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 “阿牛哥哥,你别难 过。我要到阴世去见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去了。我要跟 他说,世上有一个阿牛哥哥,待我这样好,可比你张无忌好上 千倍万倍。” 张无忌喉头哽咽,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 实在就是张无忌。 殷离握住了他手,说道: “阿牛哥哥,我始终没答应嫁给你, 你恨我么?我猜你是为了讨我喜欢,说着骗骗我的。我相貌丑 陋,脾气古怪,你怎会要我?” 张无忌道:“不!我没骗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 要是得真能娶你为妻,实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 们诸事料理停当,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离伸出手来,轻轻抚他的面颊,摇头道: “阿牛哥哥,我 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就许给了那个凶恶狠心的张无忌了 ……阿牛哥哥,我有点儿害怕,到了阴世,能遇到他么?他仍 然会对我这么狠霸霸的么?” 张无忌见她说话神智清楚,脸颊潮红,心下暗惊: “这是回 光反照之象,难道她便要毕命于今日吗?”一时呆呆出神,没听 见她的话。殷离抓住了他手腕,又问了一遍。 张无忌柔声道: “他永远会待你很好的,当你心肝宝贝儿一 般。”殷离道: “能有你待我一半儿好么?”张无忌道: “老天爷 1201


在上,张无忌诚心诚意的疼你爱你,他早就懊悔小时候待你这 般凶狠了。他……他对你之心,跟我一般无异,没半点分别。” 殷离叹了口气,嘴角上带着一丝微笑,道: “那……那我就 放心了……”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双目闭上,终于停了呼吸。 张无忌将她尸身抱在怀里,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视,仍不知 自己便是张无忌。这些日来,她始终昏昏沉沉,无法跟她说知 真相。当她临终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际,却又甚么也来不及说 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也没甚么分别。他心头 痛楚,竟哭不出声来,只想: “若不是赵敏又伤她脸颊,她的伤 未必无救。若不是赵敏弃了咱们在这荒岛之上,只要数日间赶 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冲口而出: “赵敏, 你这般心如蛇蝎,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张无忌决不饶你性命。 ” 忽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待得你见到她如花似玉 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转过身来,只见周芷若俏立风中, 脸上满是鄙夷之色。他又是伤心,又是惭愧,说道: “我对着表 妹的尸身发誓,若不手诛妖女,张无忌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 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抢上几步,抚着殷 离的尸身痛哭起来。 谢逊听到哭声,寻声而至,得知殷离身亡,也不禁伤感。 张无忌到山冈之阴去挖墓,岛上浮泥甚浅,挖得两尺,便 遇上坚硬的花岗石,手边又无锄铲,只得将殷离的尸身放入浅 穴,待要将泥土堆上,见到她脸上的肿胀与血痕,心想: “碎石 泥块堆在脸上,可要擦伤了她。”折了些树枝架在她尸身上,再 轻轻放上石块,似乎她死后尚有知觉,生恐她给石块压痛了。 折下一段树干,剥去树皮,用殷离的匕首在树干上刻道: “爱妻 蛛儿殷离之墓”,下面刻道: “张无忌谨立”。一切停当,这才伏 地大哭。 1202


周芷若劝道:“殷姑娘对你一往情深, 你待她也是仁至义 尽。只须你不负了今日之言,杀了赵敏为她报仇,殷家妹子在 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 张无忌一番伤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复又散开, 再多费了数日之功,才渐行凝聚,待得尽数驱出体外,又是十 余日之后了。 小岛地气炎热,诸般野果甚多,随手采摘,即可充饥,日 子倒也过得并不艰难。周芷若知张无忌心伤殷离之死,恼恨赵 敏之诈,复又怜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温柔体贴。 张无忌运神功替谢逊驱去了体内毒性后,本该替周芷若驱 毒,但想这驱毒之法须以一掌贴于对方后腰,一掌贴于脐上小 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肤相亲?但若非这般运功,又不能 将自身的九阳真气输入她体内,一连数日,心下好生踌躇,难 以决断。 这日晚间,谢逊忽道: “无忌,咱们在此岛上,你想要过多 少日子?”张无忌一怔,道: “那就难说得很,只盼能有船只经 过,救咱们回归中土。”谢逊道:“这一个多月来,远远也曾见 到船帆的影子么?”张无忌道: “没有。”谢逊道: “是了!说不 定明天便有船只来到,但说不定再过一百年也没船经过。”张无 忌叹道: “这荒岛孤悬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经,咱们是否能重回 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谢逊道: “嗯,解药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软筋散的毒素留在 体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处?”张无忌道: “时候 不长,那也没有多大害处,但这种剧毒侵肌蚀骨,日子久了, 五脏六腑难免都受损伤。 ” 谢逊道: “是啊。那你怎能不尽早设法给周姑娘驱毒?你说 1203


周姑娘和你从小认识,当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时,她曾有惠于 你。这等温柔有德的淑女,到哪里求去?难道你嫌她相貌不美 么?”张无忌道: “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里还有美 人?”谢逊道: “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为妻。这男女授受不亲 的腐礼,就不必顾忌了。 ” 周芷若在旁听着他二人说话,忽听说到自己身上来了,羞 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便走。 谢逊跃起身来,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笑道: “别走,别 走!我今日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谢老爷子,你 为老不尊!咱们只盼想个法儿回归中土,这当儿怎地说起这些 不三不四的话来?”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 “男女好合,是终身大事,怎么不三 不四了?无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岛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们当 日若非破除了这些世俗礼法,世上哪里有你这个小子?何况今 日有你义父为你主婚。难道你不喜欢周姑娘么?不想替她驱除 体内的剧毒么?” 周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谢逊拉住她衣袖,笑道: “你走到 哪里去?明日咱们不见面了么?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 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 “不,不,不是的。谢老爷子是 当世豪杰……”谢逊道: “那你是答应了?”周芷若只说: “不, 不!”谢逊道:“你是嫌我这义儿太过不成材么?” 周芷若顿了一顿,说道: “张公子武功卓绝,名扬江湖。得 ……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谢逊道:“怎 么?”周芷若向张无忌微微掠了一眼,说道: “他……他心中实 在喜欢赵姑娘,我是知道的。” 谢逊咬牙道: “赵敏这小贱人害得咱们如此惨法,无忌岂能 仍然执迷不悟?无忌,你自己倒说说看。” 1204


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赵敏盈盈笑语、种种动人之处, 只觉若能娶赵敏为妻,长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 转念间,立时忆起殷离脸上横七竖八、血淋淋的剑伤来,忙道: “赵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杀了她为表妹雪恨。” 谢逊道: “照啊,周姑娘,那你还有甚么疑忌?”周芷若低 声道: “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个誓来。否 则我宁可毒发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驱毒。”谢逊道:“无忌,快 立誓!” 张无忌双膝跪地,说道: “我张无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 地不容。” 周芷若道:“我要你说得清楚些,对那位赵姑娘怎样?” 谢逊道:“无忌,你就说得更清楚些。甚么‘天地不容’, 太含糊了。” 张无忌朗声道:“妖女赵敏为其鞑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 伤我武林义士,复又盗我义父宝刀,害我表妹殷离。张无忌有 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违者,天厌之,地厌之。” 周芷若嫣然一笑,道: “只怕到了那时候,你又手下容情 哩。” 谢逊道: “我说呢,拣日不如撞日,咱们江湖豪杰,还管他 甚么婆婆妈妈的繁文缛节,你小俩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亲罢。 这十香软筋散早一日驱出好一日。” 张无忌道: “不!义父,芷若,你们听我一言。殷姑娘待我 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为夫,我心中也已以她为妻,虽 无婚姻之事,却有夫妇之义。她尸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结新 欢?” 谢逊沉吟道: “这话倒也说得是,依你说那便如何?”张无 忌道: “依孩儿之见,孩儿今日先和周姑娘订立婚姻之约,助她 1205


疗伤驱毒,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们得回中土,待孩儿手 刃赵敏,夺回屠龙宝刀交回义父手中,那时再和周姑娘完婚, 可说两全其美。”谢逊笑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 咱们也回不了中土呢?”张无忌道: “三年之后,不论咱们是否 能离此岛,就请义父主持孩儿的婚事便是。” 谢逊点了点头,问周芷若道: “周姑娘,你说怎样?”周芷 若垂头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 自己能有甚么主意?一切全凭老爷子作主。” 谢逊哈哈笑道: “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为定。你小俩口 是未婚夫妇,不必再有甚么顾忌。无忌,你给我的儿媳妇驱毒 罢。”说道大踏步走向山后。 张无忌道:“芷若,我这番苦衷,你能见谅么?” 周芷若微笑道: “只因是我这个丑样的,你才推三阻四,要 是换了赵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说到这里,转过了头, 不好意思再说。 张无忌怦然心动,寻思: “当大伙儿同在小船中飘浮之时, 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实我心中真正所爱,竟是那个无 恶不作、阴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称英雄豪杰,心中却如此不 分善恶,迷恋美色。” 周芷若回过头来,见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来,便要 走开。张无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复,脚下 无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怀里,挣扎不起来,嗔道: “我是一 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 张无忌见她轻颦薄怒,楚楚动人,抱着她娇柔的身子,低 声道: “芷若,咱俩幼时在汉水中一见,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 光明顶我独斗昆仑、华山两派四老之时,你指点关窍,救我性 1206


命。当时我也只感激你的关怀,却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 他的怀里,说道: “那日我刺你一剑,你难道不恨我么?”张无 忌道:“你没刺正我的心口,我便知你对我暗有情意了。”周芷 若呸了一声,脸颊晕红,说道: “早知如此,当日我一剑刺正你 的心口,多少干净,也免得以后无穷岁月之中,给你欺侮,受 你的气。”张无忌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说道:“我此后只有 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 周芷若侧过身子,望着他脸,说道: “要是我做错了甚么事, 得罪了你,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 张无忌和她脸蛋相距不过数寸,只觉她吹气如兰,忍不住 在她左颊上轻轻一吻,说道: “似你这等温柔斯文、端庄贤淑的 贤妻,哪会做错甚么事?”周芷若轻轻抚摸他的后颈,说道: “便 是圣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从小没爹娘指导,难保不会一 时胡涂。”张无忌道:“当真你做错甚么,我自会好好劝你。” 周芷若道: “你对我决不变心?决不会杀我么?”张无忌在 她额上又是轻吻一下,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哪有此事?” 周芷若颤声道:“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张无忌笑道:“好罢! 我对你决不变心,决不会杀你。” 周芷若凝视他双眼,说道: “我不许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 经经的说。”张无忌笑道:“你这个个小脑袋之中,不知在想些 甚么。”心想:“总是我对赵敏、对小昭、对表妹人人留情,令 她难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后,怎会更有此事?”于是收起笑容, 庄言道: “芷若,你是我的爱妻。我从前三心两意,只望你既往 不咎。我今后对你决不变心,就算你做错了甚么,我连重话也 不舍得责备你一句。” 周芷若道: “无忌哥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记得今晚 跟我说过的话。”指看初升的一勾明月,说道:“天上的月亮, 1207


是咱俩的证人。” 张无忌道: “对,你说得不错,天上明月,是咱俩的证人。” 他仍是将周芷若搂在怀里,望着天边明月,说道:“芷若, 我一生受过很多很多人的欺骗,从小为了太过轻信,不知吃过 多少苦头,到底有多少次,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了。只有在冰火 岛上,和爹爹、妈妈、义父在一起的时候,那才没人世间的奸 诈机巧。我第一次回归中原,便遇上一个叫化子弄蛇,他骗我 探头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擒住。 我又哪料得到,咱们同生死、共患难的来到这小岛之上,赵姑 娘竟会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剧毒?”周芷若苦笑道: “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得黄河悔已迟。” 张无忌心中突然充满了幸福之感,说道: “芷若,你才真正 是我永远永远的亲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后咱们倘若得能回 归中原,你会帮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这个贤内助,我会少 上很多当了。 ” 周芷若摇头道: “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无能,人又 生得蠢。别说和绝顶聪明的赵姑娘天差地远,便是小昭,她这 等深刻的心机,我又怎及得上万一?你的周姑娘是个老老实实 的笨丫头,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知道么?” 张无忌道:“只有你这等忠厚贤慧的姑娘,才不会骗我。” 周芷若转过身来,将脸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无忌哥哥, 我能和你结为夫妇,心里快活得了不得,只盼你别因我愚笨无 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会尽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 次日张无忌即运九阳神功助周芷若驱毒,初时竟是出于意 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饮食不多,中毒不如他与谢逊之深。但 驱到第七日上,忽觉她体内有一股阴寒的阻力,跟他送过去的 1208


九阳真气相激相抗,周芷若虽尽力克制,仍不易引导九阳真气 入体。 张无忌惊异之下,向义父请教。谢逊沉吟半晌,说道: “这 道理我也说不上来,多半是她峨嵋派历代师父都是女子,所习 内力偏于阴柔一路。”张无忌点头称是。好在周芷若内功修为和 他相差甚远,他催动神功,便将她体内阴劲压制了下去,但如 此运功,却又比替谢逊驱毒时费力得多。 张无忌隐隐觉得她体内阴劲此时虽然尚弱,但日后成就, 委实是非同小可,赞道: “芷若,尊师灭绝师太真是一代人杰。 她传给你的内功,法门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觉得出来。你依此 用功,日后或可和我的九阳神功并驾齐驱,各擅胜场。”周芷若 道: “你骗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张大教主的九阳神功、乾坤 大挪移法相比?” 张无忌道: “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数上虽然所学不多,但 内功的根基已扎得极佳。我太师父言道,武学钻研到后来,成 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资质有关,而且未必聪明颖悟的便一定能学 到最高境界。据说贵派创派祖师郭女侠的父亲郭靖大侠,资质 便十分鲁钝,可是他武功修为震烁古今,太师父说,他自己或 者尚未能达到郭大侠当年的功力。你峨嵋派内功的法门似乎尚 在武当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将来的成就当可超过尊师灭绝师 太。” 周芷若横了他一眼,娇嗔道: “你要讨好我,也不用说我武 功好。我只要能学到师父本事的一成两成,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几时把你的九阳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两手,我才多谢 你呢。”张无忌沉吟未答。周芷若道:“你说我不配做张大教主 的徒弟吗?”张无忌道: “不!我察觉你的内功和我所学截然不 同,那是压根儿相反的路子。你要是学我的功夫,那是世上艰 1209


险无比之事。 ” 周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学武功最多是学不成, 还能有甚么危险?”张无忌正色道: “不,不!我这九阳神功是 纯粹阳刚的内功,你现下所习的峨嵋派内功,走的却纯是阴柔 路子。要是你再练我的功夫,阴阳汇于一体,除非是如我太师 父这等武学奇才,或许能使之水火相济,刚柔相调,否则只要 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祸。嗯,等你日后内功大成之时, 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学的。”周芷若笑道:“我跟你 说着玩呢。以后我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 功有甚么分别?我生来懒懒散散,你的九阳神功一定难练得紧, 你便是逼着我练,我也怕难呢。”张无忌听她如此说,心中甚感 甜蜜。 如此情意缠绵,不觉时日之逝。忽忽过了数月,周芷若说 自觉内力全复,身体更无异状,想来毒性已然驱尽。 这一日岛东几株桃花开得甚美,张无忌折了几枝桃花,去 插在殷离的墓前。只见那根刻着“爱妻蛛儿殷离之墓”的木条 横在地下,不知是被甚么野兽撞倒了的,于是拾了起来,重又 插好。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连一天福也没享过。 正自神伤,忽听得海中鸥鸟大声聒噪,抬起头来,忽见远 处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风驶来,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声叫道: “义父,芷若,有船来啦,有船来啦!” 谢逊和周芷若听到叫声,先后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颤声道: “怎么会有船只到这荒岛上来?”张无忌道: “当真奇了,难道 是海盗船么?” 不到半个时辰,帆船已在岛外下锚停泊,一艘小艇划向岛 来。张无忌等三人迎到海滩。只见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师 1210


军装,张无忌心中一动:“难道赵姑娘良心发现,又回到岛上 来?”斜向周芷若一瞥, 见她秀眉微蹙, 胸口起伏,显是也担着 极大的心事。 片刻间小艇划到,五名水手走上海滩,为首的一名水师军 官躬身向张无忌道:“这位是张无忌张公子?”张无忌道:“正 是。长官何人?”那人听到张无忌自承,神色间极是欣慰,说道: “小人贱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当真幸运之至。小人奉 命前来,迎接张公子、谢大侠回归中土。”他只说张谢二人,却 不提周芷若的名字。张无忌道: “长官远来辛苦,却不知是奉何 人所遣?”拔速台道: “小人是驻防福建的达花赤鲁水师提督麾 下,奉勃尔都思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勃尔都思将军一共派出 海船八艘,在这一带闽浙粤三省海面寻找公子和谢大侠,想不 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显是他上司许下诺言,谁能 找到张无忌的便有升赏。 张无忌听他所说那些蒙古将军的名字均不相识,料想那些 将军也是辗转奉了赵敏之命,问道: “你可知贵上司为何派长官 前来接我?”拔速台道: “勃尔都思将军吩咐,张公子是大大的 贵人,乃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命小人找到之后,用心侍候。至 于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职位低微,未蒙将军示知。” 周芷若插口问道:“可是绍敏郡主之意么?”拔速台一怔, 道:“绍敏郡主?小人没福见过。” 周芷若冷冷的道:“甚么福 不福的?”拔速台道: “绍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 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阳王爷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气一 见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张无忌向谢逊道:“义父,那么咱们便上船罢。”谢逊道: “咱们到那边山洞中取了随身物品,便可上船,长官请在此稍 候。”拔速台道:“让小人和水手们替三位搬行李罢。” 谢逊笑 1211


道:“咱们有甚么行李?不敢劳动。”他携了张无忌和周芷若的 手,走到山后,说道: “赵敏忽然派船来接咱们回去,其中必有 阴谋,你们想该当如何应付?” 张无忌道: “义父,你想赵……你想赵敏她……她会在船上 么?”谢逊道: “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办了。咱们只须留 心饮食,免再着了她的道儿。”张无忌道:“不错,咱们把这儿 收藏着的咸鱼、干果带上船去,再带上清水,决不去吃喝船上 的物事。” 谢逊道: “我料想赵敏决计不在船上。她是欲师那些波斯人 的故智,将咱们骗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师船 只出现,开炮将咱们的座船轰沉。” 张无忌心中一阵酸痛,颤声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 辣?她将咱们放逐在这小岛之上,让咱们自生自灭,永世不得 回归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没甚么事对不起她。” 谢逊冷笑道: “你将她囚在万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齐放了 出来,她焉有不记恨之理?再说,明教教主失踪,此刻教中上 下人等定在大举访寻, 难保不寻到这荒岛上来。 只有令咱们 葬身海底,那才是斩草除根。” 张无忌道:“开炮轰船?岂不是连拔速台等这些蒙古官兵, 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谢逊哈哈一笑,随即叹道:“无忌孩儿, 这些执掌军国重任之人,焉会爱惜人命?若是似你这般心肠仁 慈,蒙古人能横绝四海、扫荡百国么?自古以来,哪一个立大 功名的英雄不是当机立断,要杀便杀?别说区区官兵,便是自 己父母子女,也顾不得呢。” 张无忌呆了半晌,黯然道:“义父说得是。”他向来知道蒙 古人对敌人十分残忍暴虐,但想对自己部下总须爱惜,此刻听 了谢逊之言,身上不禁凉了半截,自觉此番便算能回归中土, 1212


统率中原豪杰驱除鞑子,但说到治国致太平,决非自己所能。 周芷若道: “义父,你说咱们该当如何?”谢逊道: “我的儿 媳妇有甚么妙计?”周芷若道: “那么咱们便别上这船罢,跟那 蒙古军官说,咱们在这儿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谢逊笑 道: “真是傻丫头的傻主意。咱们不上船,敌人也决计放咱们不 过。咱们把这艘船中的官兵尽数杀了,他们不能再派十艘八艘 来么?何况中原有多少大事,要无忌回去担当,怎能让他老死 于这荒岛之上?”周芷若俊脸通红,低声道: “还是义父出个主 意罢,我们只听义父吩咐便是。” 谢逊略一沉吟,道:“须得如此如此。”张无忌和周芷若一 听,齐称妙计。 张无忌便到殷离墓前祷祝一番,洒泪而别,这才上了大船。 周芷若在岛上日长无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马、小木人儿,这 时包了一个大包,负在背上。张无忌在舱内舱外巡查一过,果 然并无赵敏在内,船上也无碍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样均非 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锚扬帆之后,只驶出数十丈,张无忌反手一搭,已 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间佩刀,架在他后颈,喝道: “你听我的号令,命梢公向东行驶!”拔速台大吃一惊,颤声道: “张公……公子,小……小人没敢得罪你啊。”张无忌道:“你 听我吩咐行事。稍有违抗,我便砍下你的脑袋。” 拔速台道: “是,是!”喝令道: “梢……梢公!快……快向东行驶。”梢公 依言转舵。那船横掠小岛,向东驶去。 张无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谋害于我, 我已识破你们诡 计,快快招来!若有虚言,小心你的性命。”说着举起右掌,往 船边上一拍,木屑纷飞,船边登时缺下一大块来。船上官兵见 到,无不骇然。拔速台道: “公子明鉴: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 1213


公子回去,此外更无别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劳,得蒙 上司升赏,实无半分歹意。” 张无忌见他说得诚恳,料非虚言,于是放开他手腕,走到 船头,左手提起一只铁锚,右手又提起一只铁锚,喝道: “众人 看清楚了!”双手一扬,两只大铁锚一齐飞向半空。众官兵哗的 一声,齐声惊喊。待两只大铁锚落将下来,张无忌使出挪移乾 坤的心法,双手一掠一推,两只铁锚又飞了上去。如此连飞三 次,他才轻轻接住,将两只铁锚放在船头。 蒙古人从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见他武功如此惊 人,一齐拜伏,再也不敢稍起异心。 梢公遵依张无忌命令,驾船东驶,直航入大洋之中,一连 三天,所见唯有波涛接天。谢逊料得赵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闽粤 一带海面守候巡视,现下座船航入大洋已远,决不至和炮船相 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这一向北,更接连驶了 二十余日,凭他赵敏聪明十倍,也难猜到此船的所在,于是再 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等不是 取用自携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鲜鱼为食,于船上饮食绝不沾 唇。 这一日午间,遥见西方出现了陆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 眼见归来,尽皆欢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这一带 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谢逊道: “无忌,你上 岸去瞧瞧,这是甚么地方。”张无忌答应了,飞身上岸。 一路行去,只见四下里都是绿油油的森林,地下积雪初融, 极是泥泞。走了一阵,树木更加荫深,一株株参天古松,都是 数人方能合抱。他飞身上了一株高树,但见四下树木无边无际, 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无人迹。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当下 回向船来。 1214


尚未走到岸旁,忽听得一声惨呼,声音极是凄厉,正是从 船上发出。他吃了一惊,飞奔而回,扑上船头。只见满船横七 竖八,尽是蒙古官兵的尸首,自拔速台以下,个个尸横船中, 谢逊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着,却不见敌人的踪影。 张无忌惊问:“义佼,芷若,你们没事罢?敌人到哪里去 了?”谢逊道: “甚么敌人?你见到敌踪么?”张无忌道: “不! 这些蒙古人……”谢逊道:“是我和芷若杀的。”张无忌更是惊 奇道:“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便胆敢起意害人。” 谢逊道: “他们没敢起意害人,是我杀了灭口。这些人一死, 赵敏便不知咱们已回中土。从此她在明里,咱们在暗里,找她 报仇便容易多了。” 张无忌倒抽了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谢逊淡淡的道: “怎么?你怪我手段太辣么?鞑子官兵是咱们敌人,用得着以 菩萨心肠相待么?” 张无忌不语,心想这些人对自己一直服侍唯谨,未有丝毫 怠忽,虽说是敌人,但如此杀绝,总觉心中过意不去。谢逊道: “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已不伤人,人便伤 己。那赵敏如此对待咱们,咱们便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张无忌道: “义父说的是。”但见到拔速台等人的尸身,忍 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谢逊道: “放一把火,将船烧了。芷若,搜了尸首身上的金 银,捡三把兵刃防身。” 两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别跃上岸来。这船船身甚大,直烧 到半夜,方始烟飞火灭,连众人尸首一齐化灰沉入海底。张无 忌见这么一来,干手净脚,再无半点痕迹,心想义父行事虽然 狠辣了些,毕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乱在岸旁睡了一觉,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 1215


日上,才遇到七八个采参的客人,一问之下,原来此地竟是关 外辽东,距长白山已然不远。 待得和那些采参客人分手,周芷若道: “义父,是否须得将 他们杀了灭口?”张无忌喝道: “芷若你说甚么?这些采参客人 又不知咱们是谁。难道咱们此后一路上见一个便杀一个么?”周 芷若窘得满脸通红,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的对 她说话。 谢逊道: “依我原意,也是要将这些采参客人杀了。教主既 不愿多伤人命,咱们快些设法换了衣服,免露痕迹。” 当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两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见 到一家农家,张无忌取出银两,向农民购买衣服。但那农家极 是贫寒,并无多余衣服可以出让,接连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 方凑齐了三套污秽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来爱洁,闻到衣裤上 陈年累积的臭气,几欲作呕。谢逊却十分欢喜,命二人用泥将 脸涂污。张无忌在水中一照,只见已活脱成了辽东一丐,赵敏 便对面相逢,也未必相识。 一路南行,进了长城,这日来到一处大镇甸上。 三人走向镇上一处大酒楼,张无忌摸出一锭三两重的银子, 交在柜上,说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算。”他怕自己衣 衫褴褛,酒楼中不肯送上酒饭。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 来,双手将银两奉还,说道:“爷们光顾小店,区区酒水粗饭, 算得甚么?由小店作东便是。”张无忌很是诧异,坐定后,低声 问周芷若道:“咱们身上可露出了甚么破绽?怎地这掌柜的不 肯收受银子?”周芷若细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个乞 丐,那里有甚么形迹败露?谢逊道: “我听那掌柜的语气之中, 颇存惧意,咱们小心些便是。” 1216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七个人来,说也凑巧,竟然也 都是乞丐的打扮。这七人靠着窗口大模大样的坐定。只见店小 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爷前爷后,当他们是达官贵人一 般。张无忌见这些乞丐有的负着五只布袋,有的负着六只,都 是丐帮中职司颇高的弟子。店小二将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 上,又有六七名丐帮弟子上来。片刻之间,酒楼上络络绎绎来 了三十余名丐帮帮众,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张无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丐帮今日在此集会,酒楼掌柜 误会他三人也是丐帮中人,低声向谢逊道: “义父,咱们还是避 开这里罢,免得多惹事端,丐帮到的人可不少。 ” 正在此时,店小二送上一大盘牛肉,一只烧鸡,五斤白酒。 谢逊腹中正饿,多月来从未好好的饱餐过一顿,闻到烧鸡的香 味,食指大动,说道: “咱们闷声不响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碍他 们甚么事了?”说着端起碗来,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 “天可怜见,谢逊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尝酒 味。”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酿,在他却是如饮醍醐,似喝琼 浆。 他吁了口长气,只感说不出的快美舒畅,将一碗白酒都喝 干了,忽然低声道:“小心,两个大本领的人物来啦!”张无忌 听到楼梯上的脚步之声,果然上楼来的两人武功了得。 那两人一走上楼梯顶口,哗喇喇一阵响,楼上群丐一齐站 起。谢逊作个手势,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里偏角, 和众人一齐坐着,并不惹眼,但当人人都站起身来,他三人倘 若仍是坐着不动,只怕当场便有乱子。 张无忌见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络长须,除了身 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样似个不第秀才。后面那人满脸横肉, 虬髯戟张,相貌十分凶猛,只须再黑三分,活像是关公身旁执 1217


大刀的周仓。这二人都是五十多岁年纪,胡须均已花白,背上 各负九只小小的布袋。这九只袋子只是表明他们身分,形体甚 小,很难装甚么物事。 张无忌心下寻思: “丐帮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听太师父言 道,昔日丐帮帮主洪七公仁侠仗义,武功深湛,不论白道黑道, 无不敬服。其后黄帮主、耶律帮主等也均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但数十年来主持非人,丐帮声望大非昔比。现任帮主史火龙极 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这二人背负九袋,在丐帮中 除了帮主而外,当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灵蛇岛上,丐帮中 人来夺义父的屠龙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牵连么?” 这一次屠龙刀和倚天剑为赵敏盗去,那六根圣火令却仍在 张无忌怀中,没有失落,想是赵敏忌惮他武功太强,生怕他中 了十香软筋散后仍有出奇的本领,不敢到他怀中搜索。张无忌 眼见丐帮势众,不敢大意,伸手怀中,摸了摸六根圣火令。 两名九袋长老走到中间一张大桌旁坐下。群丐纷纷归坐, 吃喝起来,伸手抓菜,捧碗喝汤,吃得狼藉一团。张无忌和谢 逊留神倾听,想听那两个九袋长老说些甚么。不料他二人尽是 饮酒吃菜,除了说些“你来一碗” “这牛肉很香”之类,一言不 涉及正事。待得两名龙头长老食毕下楼,群丐也已酒醉饭饱, 一哄而散。 谢逊待群丐散尽,低声道: “无忌,你瞧如何?”张无忌道: “丐帮这许多人物在此聚会,决不会大吃大喝一顿便算。我猜 他们晚间在僻静之处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 ”谢逊点头道: “必是如此,丐帮向来与本教为敌,焚烧光明顶便有他们的份, 又曾派人来夺我屠龙刀。咱们须得打探明白,瞧他们是否另有 图谋本教的奸计。” 三人下楼到柜面付帐,掌柜的甚是诧异,说甚么也不肯收。 1218


张无忌心想: “丐帮闹得这里的酒馆酒楼都吓怕了,吃喝不用付 钱。只此一端,已可知他们平素的横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镇上丐帮帮众虽多,但依照向 例,无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帮人物。谢逊道: “无忌,我眼不见物,打探讯息的事干起来诸多不便,芷若武 功不高,陪着你去也帮不了忙,还是偏劳你一人罢。 ”张无忌道: “正该如此。 ”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门。在大街上自南 端直走到北端,竟没见到一名丐帮弟子。 张无忌寻思: “不到半个时辰之间,镇上丐帮帮众突然人影 全无,料想走得不远。”当下走向一间南货店,瞪起双眼,伸拳 在柜台上一击,喝道: “喂,掌柜的,我那许多兄弟们走向哪里 去啦?”众店伴见到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道是丐帮中的一 个恶丐,个个心惊肉跳,内中一人胆子较大,指着北方,陪笑 道: “贵帮朋友络绎都向北去了。大爷喝杯茶么?”张无忌喝道: “不喝!喝甚么他妈的臭茶?”转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 笑。 他快步走出镇甸不远,只见左首路旁长草中人影一闪,一 名丐帮弟子站了起来,瞧模样是要上来喝问。张无忌脚下加快, 倏忽而过。那丐帮弟子擦了擦眼睛,还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 然似乎有人,转眼间却又不见了。 张无忌心想丐帮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备森严,当下展开 轻功,向北疾驰。丐帮布在树后、草中、山间、石边的卡子, 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为指引的路标。奔出四五里路,但见 三步一岗,五步一卡,哨位越来越密。这些人武功虽然不高, 但青天白日之下,要尽数避过他们的眼光却也不易。到了后来, 只得避开大路,曲曲折折的绕道而行。 1219


眼见一条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庙,料知群丐必在庙中 聚会,提气奔向东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绕过群丐的卡子,直 欺到庙侧。只见庙前一块匾上写着“弥勒佛庙”四个大字,庙 貌庄严,甚是雄伟。张无忌暗想: “这次丐帮中要紧人物定然到 得不少。我若混在人丛之中,难免给他们发觉。 ”四下打量,见 大殿前庭中左边一株古松,右边一株老柏,双树苍劲挺立,高 出殿顶甚多,枝叶密茂,颇可藏身其间。绕到庙后,飞身上了 屋顶,匍匐爬到檐角,轻轻一纵,如一溜烟般落到了松树之顶, 从一根大枝干后望将出去,暗叫一声:“侥幸! ”殿中风光,尽 收眼底。 只见大殿地下黑压压的坐满了丐帮帮众,少说也有三百数 十人。这些人均朝内而坐,是以他跃上松树,竟然无人知觉。 殿中放着五个蒲团,虚座以待,显是在等甚么人到来,殿中虽 聚了三四百人,却无半点声息,和酒楼上乱糟糟地抢菜争食的 情景浑不相同。他想: “丐帮享名数百年,近世虽然中衰,昔日 典型,究未尽去。那酒楼中的混乱模样只是平日的情状。看来 帮中长老部勒帮众,执法实极严谨。 ” 大殿居中坐着一尊弥勒佛,袒胸露出了一个大肚子,张大 了笑口,慈祥可亲。张无忌正打量间,忽听得殿上一人喝道: “掌钵龙头到!”群丐一齐站起,那秀才模样的九袋长老手捧破 钵,缓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棒龙头到!”那周 仓般的九袋长老双手高举一根铁棒,大踏步出来,站在左首。 那人喝道: “执法长老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 来,手中持着一根破竹片,脚下轻捷,走动时片尘不起。张无 忌心道: “此人好高的轻功,只较韦蝠王稍逊。”有人喝道: “传 功长老到!”这次出来的是个白须白发的老丐,空着双手,身形 步法之中却看不出武功的深浅。 1220


四名老丐将四个蒲团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间一个蒲团,弯 腰躬身,齐声说道: “有请帮主大驾! ”张无忌心中一凛: “但听 说丐帮帮主名叫‘金银掌’史火龙,武林中极少有人见过他的 真面目,却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齐躬身,过了一会,屏风后脚步声响,大踏 步走出一条大汉来。但见他身高六尺有余,魁梧之极,红光满 面,有似大官豪绅般模样,走到大殿正中,双手叉腰站立。群 丐齐声道:“座下弟子,参见帮主大驾。” 那丐帮帮主史火龙右手一挥,说道:“罢了!小子们都好 啊?”群丐道: “帮主安好。”待史火龙在中间蒲团上坐下,各人 才分别坐地。史火龙转头向掌钵龙头说道: “翁兄弟,你把金毛 狮王和屠龙刀的事,向大伙儿说说。 ” 张无忌听到“金毛狮王和屠龙刀”这几个字,心中大震, 更是全神贯注的倾听。 掌钵龙头站起身来,向帮主打了一躬,转身说道: “众家兄 弟:魔教和本帮争斗了六十年,积怨极深。近年魔教立了一个 新教主,名叫张无忌,本帮有人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曾见到 此人是个无知少年。谅这等乳臭未干、黄毛未褪的小儿,成得 甚么大事?焉能与本帮史帮主的雄才伟略相抗?”群丐欢声雷 动,一齐鼓掌,史文龙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 掌钵龙头又道:“只是魔教立了新魔主后,本来四分五裂、 自相残杀的局面登时改观,倒成了本帮的心腹大患。近一年来, 魔教的众魔头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带,有韩山童、朱元璋,两 湖一带有徐寿辉等人,连败元兵,占了不少地方,可说颇成气 候。假若真给他们成了大事,逐出鞑子,得了天下,那时候本 帮十数万兄弟,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群丐大怒吆喝: “决不能让他们成事! ” “丐帮誓与魔教死 1221


拚到底。” “魔教要是占了天下,本帮兄弟还有命活吗?” “鞑子 是要打的,却万万不能让魔教教主坐了龙廷。” 张无忌寻思: “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数月,弟兄们干得着实不 错。丐帮这番顾虑,也非无因。丐帮人数众多,帮中也颇有豪 杰之士,若得与他们联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该当如何方得 和他们尽释前嫌、化敌为友?” 掌钵龙头待群丐骚嚷稍静,说道: “史帮主向来在莲花山庄 静养,长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这等大事,非得亲自主持不 可。也是天佑我帮,八袋长老陈友谅结识了一个武当弟子,得 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他提高声音叫道:“陈长老!” 壁后有人应道: “在!”两人携手而出。一个三十来岁年纪, 神情剽悍,正是灵蛇岛上谢逊饶了他一命的陈友谅。另一个二 十七八岁,相貌俊美,却是宋远桥之子宋青书。 张无忌先听得说“陈友谅结识了一个武当弟子”,料来只是 那一位师伯叔门下的寻常弟子,岂知竟会是这个武当第三代弟 子中的第一人,心想: “宋师哥怎会跟丐帮混在一起?”随即又 想:“武当派与丐帮都是侠义道,双方交好,那也不奇。” 陈友谅和宋青书先向史火龙行礼,再向传功、执法二长老, 掌棒、掌钵二龙头作揖,然后向群丐团团抱拳。掌钵龙头说道: “陈长老,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跟众兄弟说说。” 陈友谅携着宋青书的手,说道: “众家兄弟,这位宋青书宋 少侠,是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的公子,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 他莫属。那魔教教主张无忌可说是宋少侠的师弟,因此魔教中 的种种情由,宋少侠尽皆了如指掌。数月之前,宋少侠和我说 起,魔教的大魔头金毛狮王谢逊,已到了东海灵蛇岛上……” 执法长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寻金毛狮王,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数十年来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侠却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 1222


要请教。” 张无忌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团: “紫衫龙王因武烈父女而得 知我义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来灵蛇岛,此事该当隐秘之极, 何以竟会让丐帮得知,因而派人去岛上夺刀?”这件事他曾和谢 逊参详过几次,始终不明其理,这时听执法长老问起,自是加 意留神。 只听陈友谅道: “托赖帮主洪福,机缘十分凑巧。东海有一 个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会得知了谢逊的所在。这老婆婆生 长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给她找到了谢逊所居的极北荒岛, 将他接上灵蛇岛。那灵蛇岛上囚禁着父女两人,名叫武烈、武 青婴,是大理南帝一派武学的传人。他父女乘着金花婆婆前赴 中原,杀了看守之人,逃了出来,在山东遇到危难,幸蒙宋少 侠搭救,说起各种前因,宋少侠方知金毛狮王的下落。” 执法长老点头道:“嗯,原来如此。” 张无忌心中,也是这样说道: “嗯,原来如此。”又想: “武 烈父女实非正人,当年朱长龄和他们苦心设下巧计,从我口中 骗出我义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龙王方能获知我义父 的下落。当今之世,说到水性和航海之术,只怕很少有人能胜 得过紫衫龙王,若不是由她出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谁能有 此本领找得到冰火岛?纵令是我爹爹妈妈复生,也未必能够,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友谅又道: “兄弟和宋少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这讯息之 后,即行会同季郑二位八袋长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灵 蛇岛,意欲生擒谢逊,夺获屠龙宝刀,献给帮主。不料魔教大 帮人马也于此时前赴灵蛇岛。兄弟们虽然竭力死战,终于寡不 敌众,季长老和四名七袋弟子殉难。灵蛇岛上的战况,请郑长 老向帮主禀报。” 1223


那肢体残断的郑长老从人丛中站起身来,叙述灵蛇岛上明 教和丐帮之战。他不说丐帮众人围攻谢逊,却说明教如何人多 势众,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御敌,最后说到陈友谅舍身救他性 命的仗义之处,更是慷慨激昂,口沫横飞,说谢逊为陈友谅的 正气折服,终于不敢动手。 大殿上群丐只听得耸然动容,齐声喝采。那传功长老说道: “陈兄弟智勇双全,而如此义气,更是难得。”陈友谅躬身道: “做兄弟的承帮主和长老们教诲,本帮大义所在,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这区区小事,倒劳郑长老的称赞,做兄弟的好生不 安。”群丐见他如此谦逊,毫不居功,更是大赞不已。 张无忌在树上越听越气,心想此人卑鄙无耻,竟至如此, 明明是卖友求生,却变成了仗义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无缝, 连郑长老也瞧不出破绽,实是个大大的奸雄。言念及此,忽地 心下黯然: “这奸人的诡计,当时义父给他骗过,我也给他骗过, 只是骗不过紫衫龙王和赵姑娘。唉,赵姑娘聪明多才,人品却 是这般……” 执法长老站起身来,冷冷的道: “本帮又有这许多兄弟为魔 教所害,这血海深仇,咱们便此罢了不成?”群丐大声鼓噪: “咱 们非给季长老报仇不可!”“踏平光明顶!扫荡魔教!”“宰了张 无忌,宰了谢逊!”“本帮和魔教势不两立,见一个杀一个,见 两个杀一双! ” “帮主快下号令,天下丐帮弟子,齐向魔教攻杀!” 执法长老向史火龙道:“帮主,报仇雪恨之举,如何行事, 便待帮主示下。”史火龙皱眉道:“这个嘛,这是本帮的大事, 嗯,嗯,须得从长计议。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帮众,暂且退出, 咱们好好儿商量商量。”执法长老应道:“是!”转身喝道:“奉 帮主号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庙外相候。”群丐轰然 答应,向史火龙等躬身行礼,一齐退出了庙门。大殿上只剩下 1224


八袋长老以上的诸首脑。 陈友谅走上一步,躬身道: “启禀帮主,这位宋青书宋兄弟 于本帮颇有功绩,帮主如若恩准,许他投效本帮,以他的身分 地位,日后更可为本帮建立大功。” 宋青书道:“这个,似乎不……”他只说了一个“不”字, 陈友谅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宋青书见到他的神色, 登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史火龙道: “这个甚好。宋青书投入我帮,可暂居六袋弟子 之位,归八袋长老陈友谅统率。须得遵守本帮帮规,为本帮出 力,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宋青书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但随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 火龙跪下,说道:“弟子宋青书,向帮主叩头。多谢帮主开恩, 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着又参见众长老。 执法长老说道: “宋兄弟,你既入本帮,便受本帮帮规约束。 日后虽然你做到武当派掌门,也得遵从本帮的号令。这个你知 道了么?”语气甚是严峻。宋青书道:“是。”执法长老又道: “本帮与武当派虽然同为侠义道,终究路子不同。既然武当掌 门之位日后定当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却甘心投入本帮?此事须 得说个明白。”宋青书向陈友谅望了一眼,说道:“陈长老待弟 子极有恩义,弟子敬慕他的为人,甘心追附骥尾。” 陈友谅笑道: “此处并无外人,说出来也无干系。峨嵋派掌 门人灭绝师太死后,新任掌门人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名叫周 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马,素有婚姻之约,那知却给魔教 的大魔头张无忌横刀夺爱,携赴海外。宋兄弟气愤不过,求教 于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担保,定要助他夺回周女。” 无忌越听越怒,暗想: “此人一派胡言,哪有此事?”忍不 住便要纵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终于强抑怒火,继续倾听。 1225


史火龙哈哈一笑,说道: “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也无怪 其然。一个是武当掌门,一个是峨嵋掌门,不但门当户对,而 且郎才女貌,本来相配得紧啊。” 执法长老又问: “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张三丰真人和 宋大侠作主?”陈友谅道: “宋兄弟言道:那张无忌小贼,便是 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张三丰平生对张翠山最为喜爱,因此武 当派近来颇有与魔教携手之意。张三丰和宋大侠都不愿得罪魔 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帮和魔教誓不两立,力量又足 可和群魔相抗。”执法长老点头道: “那就是了,只须灭得魔教, 宰了张无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愿何愁不偿。” 张无忌隐身树中,回想当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顶上, 宋青书对待周芷若的神情果是颇为奇特,此刻一加印证,才知 他早就对周芷若怀有情意,然而总觉诧异: “武当弟子要加入丐 帮,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总须先得禀告太师父和宋师伯才是。 他为了一个女子而背叛师门、背叛亲父,人品岂非太差?何况 芷若对我一片真心,宋青书纵得丐帮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顺从? 宋大哥在江湖上声名早著,号称是武当派后起之秀,怎地会这 么胡涂?” 只听陈友谅道:“启禀帮主: 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 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帮大业颇有干系,请帮主发落。”史火 龙喜道: “快带上来。”陈友谅双手拍了三下,说道: “带那魔头 上来。”殿后转出四名丐帮帮众,手执兵刃,押着一个双手反绑 之人。 张无忌看那人时,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貌甚熟,记 得在蝴蝶谷明教大会之中见过,却已记不起他姓名,那人脸上 满是气愤愤的神色,走过陈友谅身畔时,突然一张口,一口浓 痰向他脸上吐去。陈友谅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颊。 1226


他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押着他的丐帮弟子在他背后一推,喝道: “见过帮主,跪下,磕头。”那人一声咳嗽,又是一口浓痰,向 史火龙脸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龙相距既近,这一口痰又是劲力十足,史火龙 急忙低头,竟没能让过,拍的一声,正中额头。陈友谅横扫一 腿,将那人踢倒,拦在史火龙身前,指着那人喝道: “大胆狂徒, 你不要命了么?”那人骂道: “老子既落在你们手中,本就没想 活着回去。”陈友谅这么一拦,史火龙已乘机将额上浓痰抹去。 陈友谅倒退两步,说道: “启禀帮主,这小子是魔教中的一流高 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咱们可不能小看他了。” 张无忌听了此言,初时颇为诧异,但立即明白,陈友谅故 意夸张那人武功,旨在为帮主遮丑。可是史火龙身为丐帮帮主, 竟然避不开这口浓痰,太过不合情理,同时受了这等侮辱之后, 脸上不现愤怒之色,反而显得有些惊惶失措。 执法长老道: “陈兄弟,此人是谁?”陈友谅道: “他名叫韩 林儿,是韩山童之子。”张无忌暗暗点头:“是了。那日蝴蝶谷 大会,他一直跟在他父亲身后,没跟我说话,是以想不起他名 字来。”执法长老喜道:“啊,他是韩山童之子。陈兄弟,你这 场功劳可更大了。启禀帮主:韩山童近年来连败元兵,大建威 名,他手下大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厉 害人物。咱们擒获了这小子作为人质,不愁韩山童不听命于本 帮。” 韩林儿破口骂道:“做你妈的清秋大梦! 我爹爹何等英雄 豪杰,岂能受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的要胁?我爹爹只听张教主一 人的号令。你丐帮妄想和我明教争雄,太过不自量力。你丐帮 的臭帮主,给我张教主提鞋儿也不配呢。” 陈友谅笑嘻嘻的道: “韩兄弟,你把贵教张教主说得如此英 1227


雄了得,咱们大伙儿十分仰慕,很想见见他老人家一面。你就 给咱们引见引见罢。”韩林儿道:“张教主担当大事,就是本教 兄弟,也轻易见他老人家不着。他哪有空闲见你?”陈友谅笑道: “江湖上人人都说,张无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斩首正法, 连首级都已传送各地,你还在这儿胡吹大气呢! ”韩林儿大怒, 呸的一声,喝道: “放你的狗屁,鞑子能把我张教主擒去?便是 有千军万马团团围住,我教主也能来去自如。张教主大都倒也 是去过的,那是去救出六大门派的武林人物。甚么斩首正法? 你少嚼蛆罢! ” 陈友谅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的道: “可是江湖上都这么 说,我也不能不信啊。为甚么这半年来只听得明教中有甚么韩 山童、徐寿辉,有甚么朱元璋、彭莹玉和尚,却不听得有一个 张无忌?可见他定是死了无疑。” 韩林儿满脸通红,胀得额头青筋凸了起来,大声道: “我爹 爹和徐寿辉他们,都是奉张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张教主相 比?” 陈友谅轻描淡写的道: “张无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的,但生 就一副短命横死之相, 有人给他算命, 说他活不过今年年初 ……” 便在这时,庭中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干突然间轻轻一颤,大 殿上诸人都没知觉,张无忌却已听到那枝干后传出几下轻微的 喘气之声,但那人随即屏气凝息,克制住了。张无忌心想: “原 来老柏中竟然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这么许久我都没有 察觉,此人武功可也不错啊。”凝目向柏树瞧去,在枝叶掩映之 间,见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极好,衣衫又和柏树同色,若 非张无忌眼光特佳,也真不易发见。 只听韩林儿怒道: “张教主宅心仁厚,上天必然福佑。他年 1228


纪还轻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陈友谅叹道:“可是世上 人心难测啊!听说他遭奸人陷害,以致为朝廷擒杀,其实那也 不奇,凡是见过张无忌之人,都知他活不过三八二十四岁那一 关……” 忽然老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窜下地来,喝道:“张无忌在 此,是谁在咒我短命横死!”语声未歇,身子已窜进殿中。站在 殿门口的掌棒长老张开大手往那人后颈抓去。那人轻轻巧巧的 一侧身,已然避开。 但见他方巾青衫,神态潇然,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正是 穿了男装的赵敏。 张无忌斗见赵敏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怒,又爱又喜, 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赵敏,谁也没 听到他这声惊噫。 丐帮众人都不识得张无忌,只知明教教主是个二十来岁的 少年,武功极高,见赵敏避开掌棒长老这一抓时身法轻灵,确 属一流高手,均以为确是明教教主到了,无不凛然。 但陈友谅见她相貌太美,年纪太轻,话声中又颇有娇媚之 音,和江湖上所传张无忌的形貌颇有不同,喝道: “张无忌早死 了,哪里又钻出一个假冒货来?” 赵敏怒道: “张无忌好端端的活着,为何你口口声声咒他? 张无忌洪福齐天,长命百岁,等这儿的人个个死绝了,他还要 活八十年呢。 ” 张无忌听她说这几句话时语带悲音,似乎想到将自己抛在 荒岛之下,良心不免自责,但转念又想:“这等阴狠忍心之人, 讲甚么良心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对她恋恋不舍,心中尽 生些一厢情愿的念头。” 陈友谅道:“你到底是谁?”赵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张 1229


无忌。你干么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将他放了,有甚么事,冲 着我本人来便是。” 忽呼得旁边一人冷笑道: “赵姑娘,旁人不识你,我宋青书 难道不识?启禀帮主:这女子是汝阳王的女儿。她手下高手甚 多,须得提防。” 执法长老撮唇呼哨,喝道: “掌棒长老,你率领众兄弟赴庙 外迎敌,防备敌人攻入。 ”掌棒长老应声而出,霎时之间,东南 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帮弟子的呼啸之声。 赵敏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微微变色,双手一拍,墙头飘下 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和鹤笔翁。 执法长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扑鹿鹤二 老。玄冥二老武功奇强,只三招之间,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伤。 那白须白发的传功长老站起身来,呼的一掌直向鹤笔翁击去, 风生虎虎,威猛已极。 鹤笔翁一招“玄冥神掌”还击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双 掌相对,对到三掌之后,传功长老已是相形见绌。那边厢鹿杖 客使动鹿角杖,双战执法长老和掌钵龙头二人,一时难分高下, 掌棒龙头见传功长老脸红如血,一步步后退,不禁暗自骇异, 心想传功长老功力深厚,乃本帮第一高手,怎地不敌这个老儿? 眼见他对到第五掌时,喘息声响,白须飘动,已现狼狈之态, 虽知他对敌之时向来不喜欢相助,但到此地步,终不能任由他 丧生敌手,当下举起铁棒,向鹤笔翁脚下横扫过去。 赵敏当玄冥二老到来之时,便欲退走,却被陈友谅抽出长 剑挡住。赵敏在万安寺中学得六大门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 刷三剑,一招华山剑法,一招昆仑剑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剑招 绝学,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金顶九式”。陈友谅一 惊之下,竟然招架不来。赵敏长剑圈转,直刺他心口,忽地当 1230


的一声响,左一首一剑横伸而来,将她这一剑格开了,出招的 却是宋青书。 大殿上众人相斗,张无忌隐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 但见宋青书施展武当剑法,又稳又狠,确已得了宋远桥的真传。 陈友谅从旁夹攻。赵敏所习绝招虽多,终究驳杂不纯,何况以 一敌二,早已遮拦多而进攻少。 张无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为何只使一柄寻常的长 剑?若将倚天剑取将出来,对方兵刃立断,便可闯出重围。”但 见她衣衫单薄,身形苗条,腰间显然并未藏着倚天剑。张无忌 焦急了一会,不禁又自责起来: “张无忌,这小妖女是害死你表 妹的凶手,何以你反而为她担忧?不但对不起表妹,可也对不 起义父和芷若啊。” 众人斗得片刻,丐帮又有几名高手加入,赵敏手下却无旁 人来援。鹿杖客见情势不佳,叫道: “郡主娘娘,师弟,咱们退 到庭院之中,乘机走罢。”赵姑娘道: “很好。这姓陈的毁谤张公 子,说他横死短命,我气他不过,你们重重的治他一下子。 ”玄 冥二老齐道:“遵命。郡主先退便是,这小子交在我们身上。” 赵敏又道: “那韩林儿对张公子很是忠心,你们设法救他出来。 ” 鹿杖客道: “郡主请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俩俟机行事便 了。”他三人在强敌围攻之中,商议退却救人,竟将对方视若无 物。 大殿中斗得甚紧,丐帮帮主史火龙站在殿角,始终不作一 声。传功、执法二老听得赵敏和玄冥二老对答之言,连下号令, 命属下拦截。 突然之间,鹿杖客和鹤笔翁撇下对手,猛向史火龙冲去, 这一下身法奇快,眼见史火龙难以抵挡,哪知陈友谅当赵敏和 二老讲话之时,料到二老要以进为退,施此一着,已先行绕到 1231


史火龙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陈友谅已在史火龙肩头一推, 将他推到了弥勒佛像之后。玄冥二老掌力击出,扑的一声轻响, 佛像泥屑纷飞,摇摇欲坠。鹤笔翁抢上一步,再补上两掌,一 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将下来。 群丐齐声惊呼,跃开相避。赵敏乘着这阵大乱,已跃入了 庭院。宋青书和掌棒龙头剑棒齐施,追击而至,蓦地里庙门边 三条杆棒卷到,齐往赵敏脚下扫去。赵敏既要挡架宋青书的长 剑和掌棒龙头的铁棒,又要闪避脚下三条杆棒,避开了两条, 却避不开第三条,只觉左胫上一痛,已被一棒击中,站立不定, 向前摔倒。宋青书倒转剑把,便往赵敏后脑砸去,要将她砸晕 了生擒活捉。 眼见剑柄距她后脑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龙头手中的铁棒 伸过来在剑柄上一撩,将宋青书的长剑荡开了,但见一条人影 飞起,跃出墙外。宋青书转过身来,问掌棒龙头道: “干么放她 逃走?”掌棒龙头怒道: “你撩我铁棒干么?”宋青书道: “是你 用棒荡开我剑柄的,还说……”掌棒龙头喝道: “多争无益,快 追!” 两人一齐跃出墙去,只见墙角边躺着一名七袋弟子,摔得 腿骨折断,爬不起来。掌棒龙头问道:“那妖女逃向何方了?” 在墙外守卫的七名丐帮弟子齐道:“没有啊,没见到有人。”掌 棒龙头怒道: “刚才明明有人从这里跃将出来,你们眼睛都瞎了 么?”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断腿骨的七袋弟子,说道: “适才便是这位大哥跃墙而出,没再见到有第二个人。”掌棒龙 头搔了搔头皮,问那七袋弟子道: “你干么跃墙而出?”那七袋 弟子哼哼唧唧的道: “我……我是给人抓着摔出来的。那妖女好 怪异的手法。 ” 掌棒龙头转头对着宋青书,满脸怒色的喝道: “适才你用剑 1232


柄撩我铁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帮,便来干吃里扒外这一套 了?”宋青书又惊又怒,说道: “弟子正要用剑柄砸那妖女,龙 头大哥用棒挡开了我剑柄,才给那妖女逃走了。” 掌棒龙头怒 道: “岂有此理!我挡开你剑柄干甚么?我在本帮数十年,身居 掌棒龙头高位,难道反来相助外人?我再问你,你为何不用剑 尖刺她,却要倒转剑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须瞒 不过去。” 宋青书在武当派中虽是第三辈的少年弟子,但武当门下都 知他是未来的掌门人,纵然俞莲舟、张松溪等几位师叔,对他 亦极客气,从无半句重语。他一向高傲惯了,虽知掌棒龙头在 帮中身分地位比自己这新入帮的要高得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 方,不肯便此忍气吞声,当下说道:“‘吃里扒外’四字,可不 是胡乱说的。龙头大哥以此相责,须有人证。小弟适才这一剑 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挡开的,这里众目昭彰,未必就无旁 人目睹。” 掌棒龙头听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里扒外,放走了赵 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声喝道: “你这小子不敬长者,可是仗 着武当派的声势来头么?”说着刷的一棒,便往宋青书头顶砸 落,暴怒之下,这一棒劲力极是刚猛。 宋青书一口气忍不下去,举起长剑一挡。剑棒相交,当的 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宋青书反感虎口隐隐作痛。掌棒龙头喝 道: “姓宋的,你胆敢犯上作乱,是敌人派至本帮来卧底的么?” 说着第二棒又击了下去。 庙门中突然抢出一人,伸剑在铁棒上一搭,将这一招荡了 开去,说道:“龙头大哥,请莫生气。”此人正是八袋长老陈友 谅,问道: “赵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龙头气呼呼的指着宋青书 道:“是他放了。”宋青书忙道:“不,是龙头大哥放的。” 1233


两人正自争辩不已,玄冥二老已从庙中呼啸而出,四下不 见赵敏,知她已然脱身。两人一声长笑,四掌齐出,登时有四 名丐帮弟子中掌倒地,待得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追到,玄 冥二老的长笑之声已在十余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原来当时张无忌见宋青书倒转长剑击向赵敏后脑,这一击 可轻可重,轻则令她昏晕,下手稍重,却立时取了她的性命, 当下更不思索,从古松上纵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的神功,在 掌棒龙头身后推动他手中铁棒,掠过去荡开了宋青书的长剑。 他所习的挪移乾坤心法本已神妙无方,这几个月来在荒岛上日 长无事,再研习小昭所译的“圣火令秘诀”,两者一相结合,比 之波斯三使的诡异武功更高明了十倍。此刻突然使将出来,虽 以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这等高手,竟也无法察觉。掌棒龙头只道 宋青书格开了他的铁棒,宋青书却明明见到掌棒龙头伸棒过来 荡开他的长剑。张无忌乘着他二人同时一惊的一瞬之间,左手 反过来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掷出墙外。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见到 一个人影越墙而出,认定是赵敏逃了出去,双双追出。张无忌 却已抱起赵敏,跃上了殿顶。 青天白日之下,本来万物无所遁形,但群丐一窝蜂的跟着 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追出庙门,虽有许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甚 么东西在头顶越过,然大殿中弥勒神像倒下后尘沙飞扬,烟雾 弥漫,群丐纷纷涌出,庙门前后正自乱成一团。武功高的在围 攻玄冥二老,功力较弱的但求自保,是以竟无一人察觉。 赵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被抱在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之 中,犹似腾云驾雾般上了庙顶,转过头来,耀眼阳光之下,只 见那人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 道:“是你! ” 1234


张无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里一瞥,但见弥勒庙前后左 右都拥满了丐帮弟子,若要救了赵敏就此脱身,原亦不难,但 既知丐帮正密谋对付明教,武当派的宋师哥又入了丐帮,不将 事情打听明白,就此脱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见到宋青书和 掌棒龙头争吵,掌棒龙头已然目露凶光,丐帮中颇有奸险之辈, 说不定宋青书竟遭了他们毒手。何况韩林儿忠心耿耿,务须救 出。见大殿中尘沙飞扬,于是索性涉险入殿,觅地躲藏。 他向前一窜,从屋檐旁扑了下去,双足钩住屋檐,跟着两 腿一缩,滑到了左侧一座佛像之后。只见殿中只剩下几名被佛 像压伤的丐帮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韩林儿却不知已被带往何处。 张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妥善的躲藏之所。赵敏向着 一只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一丈有余, 和右侧的巨钟相对。张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进,走到皮鼓之 后,纵起身子,右手食指在鼓上横划而过,嗤的一声轻响,蒙 在鼓上的牛皮已裂开了一条大缝。他左足搭在木架的横撑上, 食指再竖直划下,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敏,从十字缝 中钻了进去。 皮鼓虽大,两人躲在其中,却也转动不得。赵敏靠在张无 忌身上,娇喘细细。巨鼓制成已久,满腹尘泥,张无忌在灰尘 和秽气之中闻到赵敏身上的阵阵幽香,心中爱恨交迸,有千言 万语要向她责问,苦于置身处非说话之所,但觉赵敏的身子靠 在自己怀中,根根柔丝,擦到脸上。他心中一惊: “我出手相救, 已是不该,如何再可和她如此亲昵?”伸手将她的头一推,不许 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赵敏心下着恼,手肘往他胸口撞去。张 无忌借力打力,将她撞来的劲道反弹了转去,赵敏吃痛,忍不 住便叫。他早已料到,伸手将她嘴按住了。 只听得执法长老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启禀帮主: 敌人已 1235


逃走无踪,属下无能,未得擒获,请帮主降罪。”史火龙道: “罢 了!敌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亲见。他妈的,是大伙儿倒霉, 跟长老毫不相干。”执法长老道:“多谢帮主。” 接着便是掌棒龙头指控宋青书放走敌人,宋青书据理而辩, 双方各执一辞,殿中充满火气。史火龙道: “陈兄弟,你瞧当时 实情如何?”陈友谅道: “启禀帮主:掌棒龙头是本帮元老,所 言自无虚假。但宋兄弟诚心加盟本帮,那姓赵的妖女又是他对 头,亦无有意卖放之理。依兄弟愚见,这姓赵妖女武功怪异, 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龙头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 混乱中双方不察,致起误会。” 张无忌心下暗赞:“这陈友谅果然厉害,他不见当时情景, 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听史火龙道: “此话极为有理,两位兄弟,大家都是为本 帮效力,不必为此小事伤了两家和气。”掌棒龙头气愤愤的道: “就算他……”陈友谅不待他说完,便即插口道: “宋兄弟,龙 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你快向龙 头大哥赔罪。”宋青书无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礼,说道:“龙头 大哥,适才小弟多有得罪,还请原恕则个。”那掌棒龙头满腔怒 气,给堵住了发作不出,只得哼了一声,道:“罢了!” 陈友谅的话似乎是委屈了宋青书,其实他说赵敏“以龙头 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 ,又说“龙头大哥德高望 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都是在派掌棒龙头的不 是,丐帮中诸长老都听了出来。但陈友谅近来是帮主跟前一个 大大的红人,史火龙对他言听计从,众人也就没甚么话说。 史火龙道: “陈兄弟,适才前来捣乱的小妖女,是汝阳王的 亲生爱女。魔教是朝廷的对头,怎么咱们说到魔教的小魔头张 无忌,他妈的这小妖女反而为他出头?”陈友谅沉吟未答,掌钵 1236


龙头道: “我见那鞑子郡主眼泪汪汪的,神色十分气愤。陈兄弟 咒的是魔教教主,那鞑子郡主却像是听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 实令人大惑不解。”宋青书道:“启禀帮主:此中情由,属下倒 也知道。”史火龙道:“宋兄弟你说。”宋青书道:“魔教虽然跟 朝廷作对,但这个郡主小妖女却迷上了张无忌,恨不得嫁了他 才好,因此一力护着他。 ” 丐帮群豪听了此言,都“啊”的一声,人人颇出意外。 张无忌在巨鼓中听得清楚,心中也是怦怦乱跳,脑中只是 自问: “是真的么?是真的么?”赵敏转过头来,双目瞪视着她。 鼓中虽然阴暗,但张无忌目光锐敏,借着些些微光,已见到她 眼中流露出柔情无限,不禁胸口一热,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 便想往她樱唇上吻去,突然间想起殷离惨死之状,一番柔情登 时化作仇恨,右手抓着她手臂使劲一捏。 他这一捏虽非出以全力,赵敏却已然抵受不住,只觉眼前 一黑,痛得几欲晕去,忍不住便要学殷离那样骂了出来: “你这 狠心短命的小鬼。”总算她竭力自制,没有出声,泪水却已扑簌 簌的流了下来,一滴滴的都流在张无忌手背之上,又沿着手背 流上了他衣襟。张无忌心下刚硬,毫不理睬。 但听得陈友谅问道: “你怎知道?当真有这等怪事?”宋青 书恨恨的道:“张无忌这小子相貌平平, 并无半点英俊潇洒之 处,只是学到了魔教的邪术,善于迷惑女子,许多青年女子便 都堕入了他的彀中。”执法长老点头道:“不错,魔教中的淫邪 之徒确有这项采花的法门,男女都会。峨嵋派的女弟子纪晓芙, 就因中了魔教杨逍的邪术,闹得身败名裂。张无忌的父亲张翠 山,也是被白眉鹰王之女的妖法所困。那鞑子郡主必是中了这 小魔头的采花邪法,因而失身于他,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 便自甘堕落而不能自拔了。” 1237


丐帮群豪一齐点头称是。传功长老义愤填膺,说道: “这等 江湖上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天下良家妇女的清白,不 知更将有多少丧在这小淫贼之手。” 史火龙伸出舌头,舐舐嘴 唇,笑道:“他妈的,张无忌这小淫贼倒是艳福不浅!” 张无忌只气得混身发颤,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 派灭绝师太起,口口声声骂他是淫贼的,已数也数不清了,当 真是有冤无处诉。至于说赵敏失身于己、木已成舟云云,更不 知从何说起,想到此处,突然一惊: “赵姑娘和我相拥相抱的躲 在这里,万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否则的话,更加证实了这不白 之诬。” 只听传功长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这淫贼手 中,想必贞洁难保。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必 然助你夺回爱妻,决不能让纪晓芙之事重见于今日。”执法长老 道: “大哥此言甚是。武当派当年庇护不了殷梨亭,今日自也庇 护不了宋青书。宋兄弟投入本帮,咱们若不给他出这口气,不 助他完成这番心愿,他好好的武当派掌门传人,何必到本帮来 当一名六袋弟子?” 丐帮群豪大声鼓噪,都说誓当宰了张无忌这淫贼,要助宋 青书夺回妻子。 赵敏将嘴凑到张无忌耳边,轻轻说道:“你这该死的小淫 贼!” 这一句话似嗔似怒,如诉如慕,说来娇媚无限,张无忌只 听得心中一荡,霎时间意乱情迷,极是烦恼: “倘若她并非如此 奸诈险毒,害死我的表妹,我定当一生和她长相厮守,甚么也 不顾得了。” 只听得宋青书含含糊糊的向群丐道谢。执法长老又问: “那 淫贼如何迷奸鞑子郡主,你可知道么?”宋青书道: “这中间的 1238


细节,外人是无法知悉的了。那日这小妖女率领朝廷武士,来 武当山擒拿我太师父,一见到那淫贼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 当派一场大祸,登时消去。我三师叔俞岱岩于二十年前被人折 断肢骨,也是小妖女赠药于那淫贼,因而接续了断骨的。”执法 长老道: “这就是了,想武当派自来是朝廷眼中之钉,那鞑子郡 主若不是恋奸情热,忘了本性,决不至反而赠药助敌。如此说 来,那小淫贼虽然人品不端,对于太师父和众师叔伯倒还颇有 香火之情。”宋青书道:“嗯,我想他还不至于全然忘本。” 陈友谅道: “启禀帮主:兄弟听了宋兄弟之见,倒有一计在 此,可制得那小淫贼服服帖帖,令魔教上下尽数听令于本帮。” 史火龙喜道: “陈兄弟竟然有此妙计,请快快说来。”陈友谅道: “此间耳目众多,虽然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泄漏了机密。” 大殿中语声稍停,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十余人走出殿去, 想是只剩下丐帮中职份最高的几名首领。陈友谅道: “此事千万 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宋兄弟,两位龙头大哥,咱们前后搜查一 遍,且看是否有人偷听。”只听得嗖嗖两声,掌棒龙头和掌钵龙 头已上了屋顶,陈友谅和宋青书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连各座 神像之后、帷幕之旁、匾额之内,到处都察看过了。张无忌暗 服赵敏心思机敏,大殿中除了这巨鼓以外,确无其他更好的藏 身处所。 四人查察已毕,重回殿中。陈友谅低声道: “这事还须着落 在宋兄弟的身上。”宋青书奇道: “我?”陈友谅道: “不错,掌 钵龙头大哥,请你配几份‘五毒失心散’ ,交由宋兄弟带上武当 山去,暗中下在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饮食之中。咱们在山下接 应,得手之后,将张真人和武当诸侠一鼓擒来,那时以此要胁, 何愁张无忌这小贼不听命于本帮?” 史火龙首先鼓掌叫道: “妙计,妙计!”执法长老也道: “此 1239


计不错。本帮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厉害,要在张无忌的饮食之中 下毒,他魔教防范周密,只怕难得其便。宋兄弟是武当子弟, 要去擒拿武当派的人嘛,所谓家贼难防,当真是神不知,鬼不 觉,手到擒来。” 宋青书踌躇道: “这个……这个……要兄弟去毒害家父,那 是万万不可。”陈友谅道:“这五毒失心散是本帮的灵药,不过 令人暂时神智迷糊,并不伤身。令尊宋大侠仁侠重义,我们素 来十分敬仰的,决不致伤他老人家一根毫毛。” 宋青书仍是不肯答应,说道: “兄弟投效本帮,事先未得太 师父与家父允可,日后他们知道了,势必重责,兄弟已不知如 何辩解才好。不过本帮向来是侠义道,与武当派的宗旨并无差 别,因此也不算是大罪。但要兄弟去干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 弟决计不敢应承。” 陈友谅道: “兄弟,你这可想不通了。自来成大事者不拘小 节,古人大义灭亲,向来都是有的,何况咱们的宗旨是在对付 魔教,擒拿武当诸侠,只不过是箝制张无忌那小淫贼的一个方 策而已。当年六大派围剿魔教,武当派不也出了大力吗?”宋青 书道: “兄弟倘若做了此事,一来良心不安,二来在江湖上被万 人唾骂,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陈友谅道:“适才我为甚么要八袋长老他们都退出殿去? 为何要上下前后仔细搜查?就是怕此事泄露出去啊。宋兄弟, 你下药之后,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们将你缚住,和你太师父、 尊大人,以及众师叔关在一起,谁也不会疑心于你。除了咱们 此间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们只有佩服你是个能够 担当大事的英雄好汉,谁会笑你?” 宋青书沉吟半晌,嗫嚅道: “帮主和陈大哥有命,小弟原不 敢辞,再说小弟新投本帮,自当乘机立功,纵然赴汤蹈火,也 1240


当尽心竭力。只是人生于世,孝义为本,要小弟去算计家父, 那说甚么也不能奉命。” 丐帮中向来于“孝”之一字极为尊崇,群丐听他如此说, 均感不便再行相强。 陈友谅忽地冷笑一声,说道: “以下犯上,那是我辈武林中 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说,这个我也明白。但不知莫七侠和宋 兄弟如何称呼?是他辈份高,还是你辈份高?” 宋青书不语,隔了良久,忽道: “好,既然帮主和众位有命, 小弟遵从号令就是。但各位须得应承,既不能损伤家父半分, 也不能丝毫折辱于他。否则小弟宁可身败名裂,也决计不能干 此不孝勾当。 ” 史火龙、陈友谅等尽皆大喜。陈友谅道: “这个自是应承得。 宋兄弟跟我们兄弟相称,宋大侠便是大伙儿的尊长。宋兄弟就 算不提此言,我们自也会对他老人家尽子侄之礼。” 张无忌心下起疑: “宋师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陈友谅一提 莫七叔,宋师哥便不敢再行推辞,此中定有蹊跷。看来只有当 面问过莫七叔,方知端详。” 只听执法长老和陈友谅等低声商议,于张三丰、宋远桥等 人中毒之后,丐帮群豪怎生上山接应。每逢陈友谅如何说,史 火龙总是道: “甚好,妙计!” 掌钵龙头道: “此时方当隆冬,五毒蛰伏土下,小弟须得赴 长白山脚挖掘,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当可合成五毒失心散。 从冰雪之下掘出来的五毒毒性不显,服食时不易知觉,对付第 一流的高手,倒是这等毒物最好。” 执法长老道: “陈兄弟、宋兄弟两位,陪同掌钵龙头赴长白 山配药,咱们先行南下。一个月后在老河口聚齐。今日是十二 月初八,准定年后正月初八相会便了。”又道: “那韩林儿落在 1241


咱们手中,甚是有用,请掌棒龙头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夺。 咱们分批而行,免入敌人的耳目。” 当下众人纷纷向帮主告辞,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宋青书三 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间,弥勒庙前前后后的丐帮人众散了个干 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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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 向四侠洒了过去,正是圣火令上所载的一项 怪招。武当四侠在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 双眼不能见物,立时后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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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冤蒙不白愁欲狂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于是从鼓中跃 了出来。赵敏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横了他 一眼。张无忌怒道: “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敏俏脸一沉, 道:“怎么啦?我甚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 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那倚天剑和屠龙刀, 我不怪你!你将我抛在荒岛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 然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似你这等狠毒的女子,当 真天下少见。 ”说到此处,悲愤难抑,跨上一步,左右开弓,便 是四记耳光。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啪啪啪 啪四声响过,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赵敏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 “你说我盗了倚天 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来 跟我对质。” 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 “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 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项颈,双手使劲。赵敏呼吸 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这一指如中败絮,指上劲力消失得 无影无踪。霎时之间,她满脸紫胀,晕了过去。 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扼死,但见了她这等神情, 忽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敏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脑撞在 大殿的青石板上。 1245


过了好一阵,赵敏才悠悠醒转,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自 己,满脸担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一口气。赵敏问道: “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张无忌怒气又生,喝道: “给你这么 斩了十七八剑,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敏颤声道:“谁…… 谁说我斩了她十七八剑?是周姑娘 说的,是不是?”张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 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敏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 了?”张无忌大声道: “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只 有咱们五人,难道是义父斩的? 是我斩的? 是殷姑娘自己斩的? 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跟我表妹结为夫妇,是以下此毒 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妻子。” 赵敏低头不语,沉思半晌,又问: “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 张无忌冷笑道: “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 我们,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我们才不堕入你的奸 计。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这番心计却 是白用了。” 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的瞧着他,过了一会,眼 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 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 将头转了开去,突然一顿足,说道: “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算 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在我 的手里!”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余丈,赵敏追了出来,叫道: “张无忌,你往哪里 去?”张无忌道: “跟你有甚么相干?”赵敏道: “我有话要问谢 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张无忌道:“我义父下 手不容情,你这不是去送死?”赵敏冷笑道: “你义父心狠手辣, 可不似你这等胡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是报了表妹之仇, 1246


岂不是正好偿了你的心愿?”张无忌道: “我胡涂甚么?我不愿 你去见我义父。” 赵敏微笑道: “张无忌,你这胡涂小子,你心中实在舍不得 我,不肯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张无忌给她说中 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 “你别罗唆!我让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 赵敏缓缓走近,说道: “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 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张无 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 “你有甚么话问他们?”赵敏道: “待会 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险,你反而害怕么?” 张无忌略一迟疑,道: “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毒 手,我须救不得你。” 赵敏道:“不用你为我担心。”张无忌怒 道:“为你担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赵敏笑道:“那 你快动手啊。 ” 张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敏跟在 后面。两人将到镇甸,张无忌停步转身。说道: “赵姑娘,我曾 答应过你,要给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你找屠龙刀,这件事 算是做到了。还有两件事未办。你见我义父,那是非死不可。 你还是走罢,待我替你办了那两件事,再去会我义父不迟。 ”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 “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原因,我 知道你实在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 怎样?”赵敏道:“我很喜欢啊。我一直不知你是否真心待我, 现下可知道了。”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求你, 你自个儿走罢。”赵敏摇头道:“我一定要见谢大侠。” 张无忌拗她不过,只得走进客店,到了谢逊房门之外,在 门上敲了两下,叫道: “义父!”口中叫门,身子挡在赵敏之前, 叫了两声,房中无人回答。张无忌一推门,房门却关着,他心 1247


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睡梦之 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这房门却又闩了?当下手上微微 使劲,拍的一声,门闩崩断,房门开处,只见谢逊果不在内。 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想是他从窗中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应声,推门 进去,见周芷若也不在内,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的放着。 张无忌惊疑不定: “莫非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 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甚么争吵打架的声音。张无 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听到甚么响动,追寻敌踪去了。” 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已少有敌手,何况有一 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甚么岔子。他从谢逊窗中 跃了出去,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又回到房中。 赵敏道: “你见谢大侠不在,为甚么反而欣慰?”张无忌道: “又来胡说八道,我几时欣慰了?”赵敏微笑道: “难道我不会 瞧你的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便放松 了。”张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赵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 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真是不舍得我。”张无忌 怒道: “不舍得你便怎样?”赵敏笑道: “我欢喜极了。”张无忌 恨恨的道:“那你为甚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你倒舍得我?” 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轻声道:“不错,从前我确想杀你, 但自从绿杨庄上一会之后,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 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张无忌听她起誓的言语甚是郑重,便道: “那为甚么你为了 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敏道:“你既认定如此, 我是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对质明 白。”张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骗不得 1248


我义父和周姑娘。” 赵敏笑道:“为甚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因为你心中喜欢 我,是不是?”张无忌忿忿的道: “是便怎样?”赵敏道: “我很 开心啊。” 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而她给自己 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脸颊兀自红肿,瞧了又不禁怜惜,便转 过了头不去看她。 赵敏道:“在庙里耽了半日,肚里好饿。”叫店伴进来,取 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店伴连声答应,水 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不一会送上酒菜。 张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 赵敏道: “谢大侠 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 ”张 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 赵敏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张 无忌冷冷的道: “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几时又下十 香软筋散。” 赵敏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 说罢自己吃了起来。 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她远远的,自行坐 在炕上大嚼。赵敏席上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 她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 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她哭了半晌,抹干眼泪,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望望窗外, 说道: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解向何处,若 是失了他的踪迹,倒是不易相救。”张无忌心中一凛,站起身来, 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 赵敏道:“也不怕 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 1249


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不由得心下又是恨,又 是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出 去。赵敏道:“我和你同去。”张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 赵敏道:“为甚么?”张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 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敏道:“好,你独自去罢! ” 张无忌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问道: “你在这里干么?” 赵敏道: “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知你救韩林儿去 了。”张无忌道: “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敏叹了 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甚么法子?”张无忌沉吟半刻, 道: “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敏摇头道: “我也 没甚么地方好避。” 张无忌道:“好罢! 你跟我一起去救韩林 儿,再一起回来对质。” 赵敏笑道: “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非 跟你去不可。”张无忌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 是我倒霉。”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 ”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赵敏打开房门,却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篷, 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中竟带 着如此贵重的衣饰, 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 表。”赵敏道:“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我这衣服好看么?”张 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赵敏哈哈大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 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罢。”张无忌愠道:“我从小 穿得破破烂烂,你若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必和我同行。”赵敏 道: “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是 怎生一副模样。你在这儿稍待,我去给你买衣。反正那些花子 走的是入关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也不等他回 1250


答,已翩然出门。 张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自己总是不能刚硬,给这小 女子玩弄于掌股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这般对她 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甚么男子汉大丈夫?有甚 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敏不归,眼见天色已黑,心想: “我干么定要等她? 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 转念又想:倘若她买了衣衫回 来,正好撞上谢逊,被他立时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 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不自禁的心悸。 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是胡思乱想,直到脚步细碎、清 香袭人,赵敏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张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罢。” 赵敏微笑道: “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我 已买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鞋袜 一件件取将出来,说道: “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咱们 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袍子。”张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赵 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条心。我 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是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古。”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 还是汉人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张无忌见她所 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便点了点头。赵敏转了个身,说道: “你 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寻常汉家女子?”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 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 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 的用意,说道:“你……你……” 赵敏低声道: “你心中舍不得我,我甚么都够了。管他甚么 1251


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 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 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 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张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不禁意乱 情迷,隔了片晌,才道: “你害死我表妹,是为了怕我娶她为妻 么?” 赵敏大声道: “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我便是这句话。”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 “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非 木石,岂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来骗 我?” 赵敏道: “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可占上风,哪知世 事难料。无忌哥哥,今天咱们不走了,你在这儿等谢大侠,我 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张无忌奇道: “为甚么?”赵敏道: “你 不用问为甚么。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 便是。”说着翩然出门,走到周芷若房中,关上了房门。 张无忌一时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 突然想起: “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因此害了 我表妹一人不够,又想用计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离开弥 勒佛庙之后,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 二老,登时好生惊恐,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谢逊纵 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敌得过任何一人。 他跳起身来,走到赵敏房外,说道: “赵姑娘,你手下的玄 冥二老哪里去了?”赵敏隔着房门道: “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 回去关内,向南追下去了。”张无忌道: “你此话可真?”赵敏冷 笑道: “你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问我?”张无忌无言可对,呆 1252


立门外。赵敏道: “假若我跟你说,我派了玄冥二老,来这客店 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 这两句话正触中了张无忌心中最惊恐的念头,立即飞足踢 开房门,额头青筋暴露,颤声道:“你……你……” 赵敏见他这等模样,心下也害怕起来,后悔适才说了这几 句言语,忙道:“我是吓吓你的,决没那回事,你可别当真。 ” 张无忌凝视着她,缓缓说道: “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 父,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对质,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不在 人世了?”说着走上两步,和她相距不过三尺,只须手起一掌, 立即便能毙她于掌底。 赵敏凝视着他双眼,正色道: “张无忌,我跟你说,世上之 事,除非亲眼目睹,不可妄听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你 要杀我,便可动手,待会见到你义父回来,你心中却又怎样?” 张无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惭愧,说道: “只要我义父平安 无事,自是上上大吉。我义父的生死安危,不许你拿来说笑。” 赵敏点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的不是,你别见怪。”张 无忌听她柔声认错,心下倒也软了,微微一笑,说道: “我也忒 以莽撞,得罪了你。”说着回到了谢逊房中。 但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 来。张无忌更加担心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便和赵敏商量, 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赵敏皱眉道: “这也当真奇了。咱们不如 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设法探听。”张无忌点头道:“也只有如 此。”当下两人结算店帐出房,交代掌柜,如谢逊、周芷若回来, 请他们在店中等候。 店伴牵过两匹栗色的骏马来。张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腿 高躯壮,乃是极名贵的良驹,不禁喝了声采,料想是她率领追 踪丐帮之时带了来的,昨日出去买衣,便去牵了来。赵敏微微 1253


一笑,翻身上了马背。两骑并肩出镇,向南疾驰。旁人但见双 骏如龙,马上男女衣饰华贵,相貌俊美,还道是官宦人家的少 年夫妻并骑出游。 两人驰了一日,这天行了二百余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 又再赶道。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地,灰 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花便大片 大片飘将下来。一路上张无忌和赵敏极少交谈,眼见雪越下越 大,他仍是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 的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骏,却也支持不 住了。 他见天色越来越黑,纵身站在马鞍之上,四下眺望,不见 房屋人烟,心下好生踌躇,说道: “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 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赵敏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 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张无忌心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 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窜了出来, 奔入了山中。张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跃离 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 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 他一提气,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后 颈。那獐子回头往他手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劲,喀喇一声,已 将獐子颈骨扭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 当下提着獐子,回到赵敏身旁,说道: “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 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 赵敏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缰纵马便行。 1254


张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松树下躲雪,找了些枯枝, 在洞口生起火来,山洞倒颇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去, 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净,在火 堆上烤了起来。赵敏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 得山洞温暖如春。 张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脸倍增明 艳。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张无忌在火堆中加 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罢?”赵敏嫣然微笑, 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了眼睛。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 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 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之声,张无忌一惊而 起,侧耳听去,共是四匹马自南向北而来,见洞外大雪兀自不 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蹄声 来到近处,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蹄声渐近,竟是走向这山洞 而来。张无忌一凛: “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路,我决 计寻觅不到,怎么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 “是了,咱们在 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然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尽数掩去。 ” 这时赵敏也已醒觉,低声道: “来者或是敌人,咱们且避一 避,瞧是甚么人。”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到 了洞外十余丈处。张无忌低声道: “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极强 的高手。”若是出外觅地躲藏,非给那四人发觉不可。正没计较 处,赵敏拉着他手掌,走向里洞。那山洞越向里越是狭窄,但 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转过弯去,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 “这里有个山洞。” 1255


张无忌听得话声好熟,正是四师叔张松溪,甫惊喜间,又 听得另一人道:“马蹄印和脚印正是到这山洞来的。”却是殷梨 亭。 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敏伸过手来,按住了他嘴,在他 耳边低声道:“你跟我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张 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敏虽是光明磊落,但一对少年男女同 宿山洞,给众师伯叔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并无苟且之事? 何况赵敏是元室郡主,曾将张松溪、殷梨亭等擒在万安寺中, 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心想: “我还是待张四叔、 殷六叔他们出洞后,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道:“咦! 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 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 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 张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叔伯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声 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七师叔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些挂 虑。 只听张松溪笑道: “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 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来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 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担心 七弟,只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教主, 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人太过忠 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入奸人的术中。” 张无忌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叔伯待我恩情深重,时时记 挂着我。赵敏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 “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堕 入我的术中,你可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 “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甚 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个字,却叫人猜 1256


想不透。”张松溪道: “‘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咱们武当门下, 难道还会出甚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说到这里, 便停了话头,语音中似暗藏深忧。殷梨亭道: “无忌这孩子决不 会做甚么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信得过的。”张松溪道:“我是 怕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无忌少年人血气方刚,惑于美色, 别要似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人不再言语,都长 叹了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火光映到 后洞,虽经了一层转折,张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敏的脸色,只 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话后甚是气恼。张无忌心中 却惕然而惊: “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甚坏事,已 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众位师伯 叔,如何是我妈妈之比?”想到此处,心中怦怦而跳,暗想: “若 给他们发见我和赵姑娘在此,那便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 ” 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 “四弟,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疑 窦,不便出口,若是说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故世了的五弟。” 张松溪缓缓的道: “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宋 远桥不答。张无忌虽不见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缓缓点了点头。 只听张松溪道: “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 的。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是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 于两全,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 那就……唉,人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 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 ”殷梨亭道: “大哥,四哥, 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会遇上甚么凶 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到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总是忍不 住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俞莲舟道:“这件事确也费解,咱们 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 1257


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人”字,蓦地住口, 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 张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赐长剑,而四位师伯叔颇有疑 己之意,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气苦。过了一会,隐隐闻到内洞 中有股香气,还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是此刻 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给宋远桥等发觉,连大 气也不敢透一口,拉着赵敏之手,轻轻再向内行,为防撞到凸 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忽然左手 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 “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稍 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间五 处要穴,随即扣住他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人竟是 气绝已久。张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 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他惊惶之下,顾不 得是否会被宋远桥等人发见,抱着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 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 双目未闭,越发显得怕人,他又惊又悲,一时之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 “里 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 张无忌暗暗叫苦: “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弑 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 好处,斗然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是万分悲痛,霎时间脑海中 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为自己洗 刷。 赵敏的心思可比他转得快得多了,纵身而出,舞动长剑, 直闯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剑,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数,分向武 当四侠刺去。四侠举剑挡架,赵敏早已闯出洞口,飞身跃上四 1258


侠乘来的一匹坐骑,反手剑格开宋远桥刺来的一剑,伸足在马 腹上猛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赵敏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 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 急追而来。她心中只想: “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否则 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这四人都追了来,没想到洞 中尚有别人。 ”但觉背心剧痛,难熬难当,伸剑在马臀上一刺。 那马长声嘶鸣,直窜了出去。 张无忌见赵敏闯出,一怔之间,才明白她是使调虎离山之 计,好救自己脱身,当下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听 得赵敏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于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余, 在一块大岩石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纵上一株大树, 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又是泪流难 止,心想: “我武当派直是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是 谁?七师叔背上肋骨断裂,中的是内家掌力。”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马自东而来,雪光反映下,看 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 俞莲舟道: “这妖女吃了我一掌,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料来难 以活命。”张松溪道:“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 恶气。只是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实出人意表。” 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甚么?” 张松溪道: “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甚么,只有找到了七 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着马蹄在雪 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 “她 虽狡诈,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 1259


我……”越奔越快,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 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地下足印杂乱,悬崖边上 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 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张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听 到应声。他更是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中 没法见到谷底如何。悬崖陡峭笔立,并无容足之处。 他吸一口气,双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 四丈后,去势越来越快,当即十指运劲,卷入崖边结成了厚冰 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 足处却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只见赵敏身 未离鞍,双手仍是牢牢的抱着马颈。 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晕了过去。 他稍稍放心。谷中阴暗,一冬积雪未融,积雪深及腰间。料想 赵敏身未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 她却只是昏晕。张无忌搭她脉搏,知道虽然受伤不轻,性命当 可无碍,于是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给她疗伤。 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疗伤不难,不到半个 时辰,她已悠悠醒转。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的体内。 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瘀 血,低声道: “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罢?” 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好生 感激,说道: “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说话, 真气传送仍是丝毫不停。 赵敏闭上了眼,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胸腹之间甚感温暖 舒畅。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她回过头来,笑道: “你 歇歇罢,我好得多啦。”张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右颊 1260


贴住她的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 更加令我感激。”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 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道: “该死的妖女,果然 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却是俞莲舟的声音。 张无忌大吃一惊,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赵敏道: “你转过头去,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 张松溪喝道: “贼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将下来了。” 赵敏仰头朝上,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 顺手往下一摔,她和张无忌都是性命难保。她在张无忌耳边低 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罢。”张无忌 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 皮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了双眼。 武当四侠追赶赵敏,将她逼入谷底,但这四人行侠江湖, 久经历练,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无护卫。四人假 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之后,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 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见到两只死了的 香獐,已被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 出洞来,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见了莫 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被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 梨亭已是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但凭她一人, 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访到所有的凶手, 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 张松溪道: “咱们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 必会寻来。”他足智多谋,宋远桥等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强 止悲声,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 1261


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敏堕崖 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抱 着赵敏,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 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有西北 角上有一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 “兀那元狗,快从这边上 来,若再延搁,大石块砸将下来了。 ” 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饰华贵, 又是跟随着赵敏之故,但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 侠若砸下大石,自己虽可跳跃闪避,赵敏却是性命难保,眼下 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敏从那窄缝中 慢慢爬将上来。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 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 搞了半个时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 手中虽然抱了一人,四侠多半仍然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 灵,瞧出他上山之时的狼狈神态有些做作,早已通知了三个师 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张无忌一步踏上,四柄长剑的剑尖已离 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恨恨的道: “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脸,便逃得 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好好招来!若有半 句虚言,我将你这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本来恬淡冲 和,但眼见莫声谷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 年来极为罕有之事。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 “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 他们说了罢!”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低着声道:“用圣火令 武功。” 张无忌本来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 1262


实是尴尬之极,一咬牙,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抛了 过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伸臂向张 松溪抓到。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一呆之下,便点了她穴道, 将她摔开。 在这瞬息之间,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 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槌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已夺下 了殷梨亭手中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武 功精强,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给他这接连七八下怪招 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均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流云 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是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 火令上的功夫,比之流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这圣火令上所载, 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若在 庸手单独使来,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 阳神功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尽 数了然于胸,一招一式,无不攻向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 余招时,那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 赵敏躺在雪中,大声叫道: “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 自以为了得,咱们蒙古这门祖传摔跤神技,今日叫他们尝尝滋 味。” 张松溪叫道:“以太极拳自保,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 四人立时拳法一变,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突然间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 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 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 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见过。 四侠本已收起长剑,各使太极拳守紧门户,此时一怔之下,宋 1263


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梨亭的 长剑已被张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 着也拔出来刺了过去。 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猛向四侠洒了 过去。这一招圣火令上的怪招,本来是山中老人霍山杀人越货 之用。他于未曾创教立派之时,惯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 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行商自 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飞沙,迷住众商眼目,立即长刀疾 刺,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 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在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双眼不能见物,四 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张无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莲奇双腿 着地一滚,顺手已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筋斗,身在半空, 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顶门“五 处”和“承光”两穴。殷梨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宋远桥飞 步来救,张无忌向后一坐,撞入他的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 左手撤了剑诀,挥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他双 肘撞中了穴道。 张松溪心下大骇,眼见四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人,无论如何 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计不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刷 刷刷三剑,向张无忌刺了过来。 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步法沉稳,剑招丝毫不乱,这 三剑来得凌厉,但每一剑仍是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 “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 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 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 空,直往他胸口刺来。张无忌一低头,将脑袋往剑尖上迎去, 1264


忽地卧倒,向前扑出,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被点,摔 倒在地。 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 枢”穴补上一指,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 阵痉挛,直挺挺的死了过去。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附体, 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 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 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 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 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呆了。 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 “好无忌,原来……原来……是 你,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 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自知不敌, 但想至死不见敌人面目,不知武当四侠丧在何人手中,当真死 不瞑目,是以先装假死,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皮裘。 张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 他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迟还要难过,失魂落魄,登时全然胡 涂了,只道: “四师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 不是我害的……” 张松溪哈哈惨笑,说道: “很好,很好,你快快将我们一起 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 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 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身子不能动弹,一齐怔怔的 瞪着张无忌。 张无忌神智迷乱,便想拾起地下长剑,往颈中一抹。 赵敏忽然叫道: “张无忌,大丈夫忍得一时冤屈,打甚么紧, 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 1265


为他报仇,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 张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 “咱们此刻该当如 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 了她被点的穴道。赵敏柔声安慰道: “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 许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获真凶。” 张松溪叫道: “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快将我们四 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样。” 张无忌脸色铁青,实是没了主意。赵敏道: “咱们当先去救 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探访害你莫七叔的真凶,探 访害你表妹的凶手。”张无忌一呆,道:“甚……甚么?”赵敏 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为甚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 你?殷离是我杀的么?为甚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以你去冤 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于你?” 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他此刻 亲身经历,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白之 冤的苦处, 心中只想:“难道赵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 样,也是给人冤枉了么?” 赵敏道: “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撞开么?” 张无忌摇头道: “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 撞解,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敏道:“嗯,咱们 将他们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 不能再跟他们相见的了。”张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的,有 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敏叹道: “瞧你方寸大乱,甚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够活动, 手中有剑,甚么野兽能侵犯得他们?” 张无忌只道:“不错,不错。”当下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 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张无忌眼中含泪,并 1266


不置答。 赵敏道: “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 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一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 心杀得莫七侠,难道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 言,我赵敏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奸诈恶毒的妖女,说得 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安寺中,我瞧在张公子的份上,对各位 礼敬有加。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 我截去了手指。但我对武当诸侠可有半分礼数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面面相觑,虽然仍是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 但生怕赵敏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被这小妖女打 上几记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当下便住口不骂了。 赵敏微微一笑,向张无忌道: “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 位去山洞。”张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罢。”赵敏心念一动, 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 “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个人么? 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你四位师伯叔。你始终是不相信我。 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罢。 ”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 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 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 “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 四位师伯叔。你伤势怎样,走路不碍吗?” 赵敏冷笑道: “你再殷勤好心,旁人还是不信你的。你的赤 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张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 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她缓步而行,脚步蹒跚, 显是伤后步履艰难,心中又是怜惜,又是过意不去。 眼见赵敏走没多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大路从北 而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1267


赵敏听到蹄声,当即奔回,说道:“有人来了!”张无忌向 她招了招手。赵敏奔到大石之后,伏在他身旁,眼见俞莲舟的 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将他拉到石后。 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 “别碰我!”赵敏冷笑道: “我偏要 拉你,瞧你有甚么法子?”张无忌喝道: “赵姑娘,不得对我师 伯无礼。”赵敏伸了伸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 追来,等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马越奔越近,张无忌低声道: “是宋青书宋大哥!”赵敏道:“快阻住他。”张无忌奇道:“干 甚么?”赵敏道:“别多问,弥勒庙中的话你忘了么?” 张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 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 在地。 宋青书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 已然折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来,张无忌又 是一粒坚冰弹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赵敏伸出手指,接连四下, 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的呼唤。只听得宋青书 “啊”的一声叫,滚倒在雪地之中。 这么接连两次阻挡,后面两骑已然奔到,却是丐帮的陈友 谅和掌钵龙头。张无忌暗自奇怪: “他三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 配药,怎么一逃二追,到了这里?”跟着又想: “是了。想是宋 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里, 正好相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 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 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 住他身子。 1268


张无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敏碰 他臂膀,摇了摇手。张无忌转头瞧她。赵敏张开左掌,放在自 己耳边,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甚么。 只听得掌钵龙头怒道: “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 何为?是否想去通风报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他手挥一柄紫金 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落。 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 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 了求恳,便点了点头,示意: “你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 伤。”心想: “父母爱子之恩当真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 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一知宋大哥遭逢危难,立时便向 我求情。但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是英雄肝胆,决计不屑有 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怀爱惜, 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听宋青书道: “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 掌钵龙头道: “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那么你何以不告而别?”宋青 书道: “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 我决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你是决意违背帮 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 宋青书道: “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 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冤魂不散,缠上了我啦。 掌钵龙头,你一刀将我砍死罢,我多谢你成全了我。 ”掌钵龙头 高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陈友谅插口道: “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杀他也是无 益,咱们由他去罢。”掌钵龙头奇道: “你说就此放了他?”陈友 谅道: “不错。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 这种不义之徒的恶血,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 1269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 有甚么“以下犯上”之言,当时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 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会是死在他的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然 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书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耳中,无不大 为震惊。唯有赵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 只听宋青书颤声道: “陈大哥,你曾发下重誓,决不泄漏此 事的机密,只要你不说,我爹爹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 道: “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你说自 今而后,唯我所命。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诺言?”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 “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 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罢。”陈友谅道: “宋 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又不是要你弑父灭祖, 只不过下些蒙药,令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庙中,你不是早已 答应了吗?”宋青书道: “不,不!我只答应下蒙药,但掌钵龙 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 药物。” 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 “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 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 子的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窥峨嵋 诸女的卧室,给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 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美貌 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 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怒道: “陈友谅,你花言巧语, 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败坏武当 派门风,死在他的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 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 1270


陈友谅笑道: “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这一掌‘震天 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是你武当派的功夫罢? 我可不会。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 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弑叔之事,我 自当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宋青书颤声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如何对付 我?”言语中充满疑虑之意。陈友谅笑道: “要如何对付你?甚 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甚么?” 张无忌和赵敏躲在岩石之后,都想探头上来张望一下,瞧 陈友谅取了甚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 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 “这……这是峨嵋 派掌门的铁指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何处得来?” 张无忌心下也是一凛,暗想: “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 她戴着那枚掌门铁指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 造的膺物,用来骗人。” 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 “你瞧仔细了,这是真的还是 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 “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 见过她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 ”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金 铁相撞,陈友谅道: “若是假造的膺物,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 了。你瞧瞧,指环内‘留贻襄女’这四个字,不会是假的罢? 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 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她呢?” 陈友谅又是一笑,说道: “掌钵龙头,咱们走罢,丐帮中从 此没了这人。 ”脚步声响,两人转身便行。 宋青书叫道: “陈大哥,你回来。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么? 她此刻是死是活?”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 “不错,周姑娘是在我手中,这 1271


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汉没一个见了不动心的。我至今未有 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 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 陈友谅又道: “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 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的祸事,陈友谅岂能为美色而坏了兄弟 间义气?但你既成了叛帮的罪人,咱们恩断义绝,甚么也谈不 上了,是不是?”宋青书又咕哝了几声。 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水正流将下 来,显是心中悲痛已极。 忽听得宋青书道: “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时 胡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 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 “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兄 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你去将这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 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美佳人 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们不过要挟制张三丰张真人和武当诸 侠,逼迫张无忌听奉号令。倘若害死了张真人和令尊,张无忌 只有来找丐帮报仇,对咱们又有甚么好处?”宋青书道: “这话 不错。”陈友谅又道:“等到丐帮箝制住明教,驱除鞑子,得了 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封妻荫子,那 不必说了,连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书苦笑道:“我 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 陈友谅笑道: “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能 知道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们共乘一 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 宋青书道: “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倒 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他当时只 顾到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 1272


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 陈友谅笑道: “这哪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中 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悟起 来,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也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位香喷 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凤随鸦,一朵鲜 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宋青书“哼”了一声,道: “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 歹,信不过你……”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道: “你要见一见 周姑娘,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 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到卢龙去相会便是。等武当山 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如愿,一辈 子感激陈友谅大哥,哈哈,哈哈!” 宋青书道: “好,那么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怎 地会……会跟着本帮?” 陈友谅笑道: “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掌 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装作本帮弟子,混在其 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 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 发不伤。” 张无忌暗暗叫苦: “原来那日在酒楼之上,毕竟还是让他们 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跷。 唉,我和芷若却始终不觉。但不知义父也平安否?”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 “周姑娘 和你成了亲,峨嵋、武当两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再加上明教, 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可要 换个主儿啦。 ”他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 天下,而且他陈友谅已然身登大宝,稳坐龙庭。掌钵龙头和宋 1273


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 陈友谅道:“咱们走罢。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 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失 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哈哈!”宋青书不再答 话。三人走向马旁,上马而去。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替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在 地,连连磕头,说道: “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难以 自辩,多有得罪,请师伯师叔重重责罚。” 宋远桥一声长叹,双目含泪,仰天不语。 俞莲舟忙扶起张无忌,说道: “先前我们都错怪了你,是我 们的不是。咱们亲如骨肉,这一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青书 ……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又有谁能够相信?” 宋远桥抽出长剑,说道: “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 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三位 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 说着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浑不理 会,只是提剑飞奔。 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道: “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后自 必自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 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对你不起。” 霎时间想起当年张翠山为了对不起俞岱岩而自杀,此刻才深深 体会到当时五弟的心情,回过长剑,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张无忌大惊,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过,但 剑尖终于在他项颈上一带,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1274


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张松溪劝道: “大哥,青书做出这 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事小, 兴复江山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 ”宋远桥圆睁双眼,怒道: “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这等忤逆儿 子……”张松溪道: “听那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假手青书,谋 害我等恩师,挟制武林诸大门派,图谋江山。恩师的安危是本 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青 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报应。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 宋远桥听他言之有理,恨恨的还剑入鞘,说道: “我方寸已乱, 便听四弟说罢。”殷梨亭取出金创药来,替他包扎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恩师不利, 此刻恩师尚自毫不知 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 但此等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 维护恩师金躯。恩师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我 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敏瞪了一眼,对她 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 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 “不错,不错。我急于 追杀逆子,竟将恩师的安危置于脑后,真是该死,轻重倒置, 实是气得胡涂了。”连叫:“快走,快走!” 张松溪向张无忌道: “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办。 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张无忌道: “遵奉师伯吩咐。”张松 溪低声道: “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万小心。宋青书是前 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红着脸点 了点头。 当下武当四侠和张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葬在大石之后,五 人跪拜后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离去。 赵敏慢慢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 “你四师伯叫你小心,别 1275


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张无忌脸 上一红,忸怩道: “你怎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敏哼了一声, 道: “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定然不怪宋青书枭獍之心, 反而会怪周姊姊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张无忌心想说 不定会得如此,但口中却道: “宋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焉能 胡乱怪人?” 赵敏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的,越会胡乱怪人。”她 顿了一顿,笑道: “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罢,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 你可糟糕了。 ” 张无忌又是脸一红,道: “我为甚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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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白衣少女,四名黑衣少女分携琴箫, 分站八方。悠扬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个身 披淡黄轻衫的美貌女子,左手携着一个十二 三岁的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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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箫长琴短衣流黄

张无忌去牵了坐骑,和赵敏并骑直奔关内。心想义父如确 是落入丐帮之手,丐帮要以他来挟制明教,眼前当不致对他有 所伤害,只是屈辱难免;但芷若冰清玉洁,遇上了陈友谅之险 毒、宋青书之无耻,若遇逼迫,惟有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 插翅飞到卢龙。但赵敏身上有伤,却又决计不能无眠无休的赶 路。 当晚两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张无忌躺在炕上,越想越 是担心,走到赵敏窗外,但听她呼吸调匀,正自香梦沉酣。他 到柜台上取过笔砚,撕下一页帐簿,草草留书,说道事在紧急, 决意连夜赶路,事成之后,当谋良晤,嘱她小心养伤,缓缓而 归。将那页帐簿用石砚压在桌上,跃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 次晨购买马匹,一路不住换马,连日连夜的赶路,不数日 间已到了卢龙。但如此快追,中途并未遇上陈友谅和宋青书, 想是他晚上赶路之时,陈宋二人和掌钵龙头正在客店之中睡觉, 是以错过。 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经宋金之际数 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是人烟稠密。张无忌 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一个乞儿也遇不 到,他心下反喜: “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事大非寻 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 1279


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便能探听到 义父和芷若是否真被丐帮擒去。”他在城中庙宇、祠堂、废园、 旷场到处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处村庄踏勘,仍是不 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他越寻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敏的好处来: “若是她在身旁,我决不致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中 去借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上屋,且 看四下里有何动静。 游目四顾,一片宁静,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迹象,正烦 恼间,忽见东南角上一座高楼上兀自亮着火光,心想: “此家若 非官宦,便是富绅,和丐帮自拉扯不上半点干系……”念头尚 未转完,遥遥似乎望见人影一闪,有人从楼窗中跃了出来,只 是相隔甚远,看不清楚,心道: “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大户人家 去做案?左右无事,便去瞧瞧。” 当下展开轻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纵身翻过围墙,只听 得有人说道: “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伙在老 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他又 不是帮主,说甚么便得怎么,当真岂有此理。”声音洪亮,语带 气愤,说的却显然是丐帮中事。张无忌一听之下,心中大喜。 声音从大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丐帮帮主史火 龙的声音说道: “陈长老是挺了不起的,那个他奶奶的金毛狮王 谢逊,江湖上这许多人寻觅了二十多年,谁也抓不到一根狮毛 的屁影子来闻闻,陈长老却将他手到擒来,别说本帮无人可及, 武林之中,又有哪一人能够办到……”张无忌又惊又喜,心想 义父下落已知,丐帮中并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义父当非 难事,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 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三 1280


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另有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胖子,衣饰形 貌活脱是个富绅,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张无忌暗暗点头: “是了,原来卢龙有一个大财主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大财主 屋里聚会,那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 只听史火龙接着道: “陈长老既然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龙 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他奶奶的,这个……这 个,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豪寻 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宝刀既 不在谢逊之手,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始终不肯吐露宝刀的所 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又有何用? 依兄弟说,不如狠狠的给他上些刑罚,瞧他说是不说。”史火龙 摇手道: “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说不定反而坏事。咱们等陈长 老到后,再行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露不平之色,似怪帮主甚 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龙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 “冯兄弟,你 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我们 这里,平安无事,只须韩山童投诚本帮,我自会对他儿子另眼 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弟亲自走 这一趟罢?”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 “这半年来韩山童等一伙 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他妈的甚么朱元璋、徐达、常遇春, 打起仗来都很有点儿臭本事。这次要冯兄弟亲自出马,一来是 要说得韩山童归附本帮,服服帖帖,又须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 些大将有甚么打算,二来探听这一路明教人马有他妈的甚么希 奇古怪。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 敢再说甚么,便道:“谨遵帮主吩咐。”接过书信,向史火龙行 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当、 1281


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野心似 反不及陈友谅之大,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雄武林, 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秽语,说来鄙 俗不堪。他听了一会,心感厌烦,寻思: “看来义父和芷若便是 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惭的叫化子好好 惩诫一番。”右足一点,轻轻跃上一株高树,四下张望,见高楼 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料想便是囚禁谢 逊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待两名巡逻 的丐帮弟子转身行开,便即窜到楼底,纵身而上。但见楼上灯 烛明亮,他伏身窗外,倾听房内动静。听了片刻,楼房内竟是 半点声息也无。他好生奇怪: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竟有高 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闭住呼吸?”又过一会,仍是听不到呼吸之 声,探身向窗缝中张望,只见桌上一对大蜡烛已点去了大半截, 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眼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窥看。 房中灯光明亮,桌上杯盘狼藉,放着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残酒 未乾,菜肴初动,却一人也无,似乎这些人吃喝未久,便即离 房他去。中间房却黑洞洞地并无灯光。他轻推房门,里面上着 门闩,他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不听得应声。 张无忌心想: “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戒 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闻到 一阵血腥气,从中间房传了出来。他心头一惊,左手按在门上, 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他立即闪身进房, 接住了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掉落地下,发出声响。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绵绵地,似是人 身,俯身摸去,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早绝,脸上兀自微温, 1282


显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头颅,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即放 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他伸指在西边板壁上戮 出两个小孔,烛光从孔中透了过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满 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显然都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提起一 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齐断,拳力威猛 非凡。 张无忌大喜: “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杀出去 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个火焰的图 形,正是明教的记号,又见窗闩折断,窗户虚掩,心想: “是了, 适才我见这楼上有黑影一闪,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只不知义 父如何会被丐帮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以提防丐帮 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钩、渔网之 类物事擒他。 ” 他心中喜悦不胜,走出房外,缩身门边,向下张望,见众 丐兀自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寻思: “义父离去未久, 快去追上了他,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方教群 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气勃发,适才见那黑影从西方 而去,当下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跃出围墙,提气向 西疾奔。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四下一寻,见一块岩 石后画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张无忌大喜,心想义 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会见。明教中诸般联络指引的暗号,他 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只寥寥数划,但勾划苍 劲,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得出来。 此时他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 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了些馒头面饼充饥,更向西行,到了 1283


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祠堂, 他心中大喜,料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进门去,只听得一阵 呼幺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户子弟正自赌博, 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笑 吟吟的迎将上来,说道: “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杀他 三个通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儿端定 银子输钱,好让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 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 “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不听有人回 答,他又叫了几声。 一个泼皮见他不来赌博,却来大呼小叫的扰局,当即应道: “乖孩儿,我老人家就在这儿,你快快来掷骰子啊。 ”众泼皮哄 堂大笑。 张无忌问那庄头: “你可曾见到一位黄头发、高身材的大爷 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赌博,却是来 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 “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来赌骰 子的?这瞎子是失心疯的吗?” 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听这庄头和那泼皮 出言不逊,辱及义父,踏上两步,一手一个,将那庄头和泼皮 抓了起来,轻轻一送,将两人掷上了屋顶。这两人虽未受伤, 却已吓得杀猪般的大叫起来。张无忌推开众人,拿起赌台上两 锭大银,说道:“公子爷把银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怀内,大踏 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吓得呆了,谁敢来追? 他续向西行,不久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润, 那是冀北的大城,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外。但 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是家幽雅精洁的人家。 1284


他拿起门环,轻敲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一声开了, 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袄的小鬟,抿嘴 一笑,说道: “公子爷这久不来啦,姐姐想得你好苦,快进来喝 茶。”说着又是一笑,向他抛了个媚眼。 张无忌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 “你怎识得我?你 姊姊是谁?”那小鬟笑道: “你明知故问,快来罢,别让我姊姊 牵肚挂肠啦。 ”伸手握住了他右手,引着他进内。 张无忌大奇: “怎地她跟我一见如故?”转念一想: “啊,是 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间,知我日内必定循着记号寻来,命这小 鬟日夜应门。唉,多日不见,芷若原是牵肚挂肠,想得我苦。” 他心中一阵温馨,便随着那小鬟,经过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 穿过一处院落,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只听得檐间一只鹦哥尖起 嗓子叫道:“情哥哥来啦,姊姊,情哥哥来啦。”张无忌脸上一 红,心想:“连鹦哥儿也知道了。” 只见房中椅上都铺着锦垫,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几 上点着一炉香。那小鬟转身出去,不久托着一只盘子进来,盘 中六色果子细点,一壶清茶。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递在张无 忌手中,却在他手腕上轻轻捏了把。张无忌眉头一皱,心想: “这丫头怎地如此轻狂?”碍着周芷若面子,却也不好说她,问 道:“谢老爷呢?周姑娘在哪里?” 那小鬟笑道:“你问谢老爷干么?喝乾醋么?我姊姊就来 啦,瞧你这急色儿的模样,你啊,好没良心,到我们这儿,心 上却又牵记着甚么周姑娘、王姑娘的。”张无忌一怔,说道: “你 满口胡言乱语,瞎扯些甚么?”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只听得环珮 丁冬,帷子掀开,那小鬟扶了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子进来。只 见她肤色白腻,眉毛弯弯,颇具姿色,右嘴角上点着一粒风流 1285


痣,眼波盈盈,欲语先笑,体态婀娜,袅袅婷婷的迎了上来。 张无忌只觉浓香袭人,心下甚不自在。只听那女子道: “相公贵 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面说,左手 便搭到了他肩头。 张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 “贱姓张。有一位谢老 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女子笑道: “这儿 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哪一个小妮 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 ” 张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说道: “对不起。” 闪身便即出门。那小鬟追了出来,叫道: “公子爷,我家姐姐哪 一点比不上周纤纤?你便片刻儿也坐不得?”张无忌连连摇手, 摸出一锭从赌场抢来的银子往地下一掷,飞步出门。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只 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向一家客店借宿,心头思潮起伏: “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到底含着甚 么深意?”睡到中夜,突然间惊醒: “义父双目失明,怎能一路 上清清楚楚的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芷若从旁指引?还是敌 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 是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是指向西方。 午后到了玉田,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家门外悬灯结 彩,正做喜事,灯笼上写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来是女儿 出嫁,锣鼓吹打,贺客盈门。张无忌这次学了乖,不再直入打 听谢逊的下落,混在贺客群中察看,未见异状,便即出来找寻 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 火焰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 此时他已然想到: “多半是丐帮发见了我的踪迹,使调虎离山之 1286


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放手干那阴毒勾当。”他虽然焦急,却又 不敢不顺记号而行,只怕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留。 “倘若他 们正给厉害敌人追击,奔逃之际,沿路留下记号,只盼我赶去 救援,我若自作聪明,径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尔因此遇难, 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着这火焰记号,追他个水落 石出。” 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是趋向东南,再到 宁河,自此那火焰记号便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他在宁河 细细查察,不见有丝毫异状,心想: “果然是丐帮将我引到了这 里,教我白白的奔驰数日。” 当下买了匹坐骑,重回卢龙,在估衣店买了件白色长袍, 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的以明 教教主身分,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大 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他双掌推出, 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了起来,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乒乓乓 一阵响亮,两只大金鱼缸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他既挂念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连遭戏弄, 在冀北大绕圈子,心中郁怒难宣,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意大 闹一场。他劈破大门,大踏步走了进去,舌绽春雷,喝道: “丐 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飞 起,已是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人同 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甚么人?干甚么?” 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砰砰连声,直摔出去, 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他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撞飞了 1287


中门,见中厅上摆着一桌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干丐帮首 领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张无忌来得好快, 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 龙掷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来, 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个正着,但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 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不料登登登连退 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这才停住,双手一松,将那七袋弟 子抛在地下,一口气喘不过来,全身瘫软,倒在柱边。群丐见 此情景,无不骇然。 便在此时,张无忌“咦”的一声,惊喜交加,见圆桌左首 坐着个女少,赫然便是周芷若。她身旁坐着的却是宋青书。周 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 地。张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 背上拍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被宋青书击了一掌,再被另外一 名丐帮高手打了一拳。 张无忌此时九阳神功早已运遍全身,这一掌一拳打在背上, 掌力拳力尽数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纵身跃回院子,问道: “义 父呢?”周芷若颤声道:“我……我……”张无忌问道:“他老 人家可好吗?”周芷若道: “我给他们点中了穴道……”张无忌 只是关心谢逊,又问: “义父呢?”周芷若道: “不知道啊,我给 他们擒来此处,一直不知义父他老人家的下落。”张无忌在她腿 关节上推拿了几下,将她放在地下。哪知周芷若被点中穴道的 手法甚是特异,他这两下推拿竟不奏效。她双足着地,却无法 站直,两膝一弯,便即坐倒。 群丐纷纷离座,走到阶前。史火龙抱拳道: “阁下便是明教 张教主了?”张无忌心想他是一帮之主,倒不可失了礼数,当下 1288


抱拳还礼,说道: “不敢。在下擅闯贵帮总舵,还乞史帮主恕过 无礼之罪。” 史火龙道:“张教主近年来名震江湖,在下如雷 ……这个贯耳,今日见到老兄身手,果然厉害得紧,嘿嘿,佩 服,佩服。”张无忌道:“在下来得鲁莽,倒教史帮主见笑了。 我义父金毛狮王在哪里?请他老人家出来相见。 ” 史火龙脸上一红,随即哈哈一笑,说道: “张教主年纪轻轻, 说话却如此阴损。我们一番好意,请谢狮王来……来那个…… 喝一杯酒,哪知谢狮王不告而别,还下重手伤了敝帮八名弟子, 他奶奶的,这笔帐不知如何算法?却要请张教主来打打算盘 了。” 张无忌一怔,心想: “那八名丐帮弟子果是我义父以重手拳 所杀。看来他老人家确已不在此间,但到了何处呢?”便道: “这 位周姑娘呢?贵帮又为甚么将她囚禁在此?”史火龙一怔,道: “这个……”陈友谅插口道: “人道明教张无忌武功虽强,却是 个蛮不讲理的小魔头……哈哈……” 张无忌沉着脸道:“怎 样?”陈友谅道: “今日一见,嘿嘿,果然是树的影儿,人的名 儿,半点也不错。”张无忌道:“我怎么蛮不讲理了?” 陈友谅道: “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门,名门正派的首脑人 物,跟贵教旁门左道之士又有甚么干系?这位宋青书兄弟是武 当派后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当真是门当 户对,一双两好。他二人双双路过此间,丐帮邀他二位作客, 共饮一杯,何以明教教主竟来横加干预?真是好笑啊好笑!”群 丐随声附和,哈哈大笑。 张无忌道: “若说周姑娘是你们客人,何以你们又点了她的 穴道?” 陈友谅道: “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饮酒,谈笑自若,谁说 是点了她的穴道?丐帮和峨嵋派渊源极深,世代交好。峨嵋派 1289


创派师祖郭女侠,是敝帮上代黄帮主的亲生女儿。敝帮上代耶 律帮主是郭女侠的亲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儿的无知之辈, 这些史实总该知晓。我们丐帮岂能得罪现任峨嵋派的掌门?张 教主信口雌黄,怎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冷笑道:“如此说来,周姑娘是自己点了自己的穴 道?”陈友谅道: “那也未必。这儿人人亲眼目睹,张教主飞纵 过来,强加非礼,一把将周姑娘抱了过去。周姑娘挣扎不服, 尊驾自是顺手点了她的穴道。张教主,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如此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 张教主这等急色举动,不是太失自己身分了么?” 张无忌口才本就远远不及陈友谅,被他这么反咬一口,急 怒之下,更是难以分辩,只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如此说来, 你们定是不肯告知我义父的行踪了?” 陈友谅大声道: “张教主,贵教光明使者杨逍,当年奸杀峨 嵋派纪晓芙女侠,天下武林同道,无不发指。你如自恃武功高 强,又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只怕难逃公道。” 张无忌转头对周芷若道: “芷若,你倒说一声,他们如何掳 劫你来此处?”周芷若道: “我……我……我……”连说了三个 “我”字,忽尔身子一斜,晕了过去。 群丐纷纷鼓噪,叫道: “明教魔头杀了人啦!” “张无忌逼奸 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门!” “杀了淫贼张无忌,为天下除害。” 张无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龙冲去,心想: “擒贼先 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龙,好歹着落在他身上,逼问出我义父 的下落。” 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双双拦上。掌棒龙头挥动铁棒,执法 长老右手钢钩、左手铁拐,两个人三件兵刃,同时向他打来。 张无忌一声清啸,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当一声响,执法长 1290


老右手钢钩格开了掌棒龙头的铁棒,左手单拐向他胁下砸去。 旁边传功长老长剑递出,叫道: “这小子武功怪异,大伙儿 小心了。”刷刷刷三剑,吐势如虹,连指张无忌胸口小腹。张无 忌见他招数凌厉,叫道:“好剑法。”侧身避开,左手食指点向 他大腿。传功长老长剑圈转,剑尖对准张无忌指尖戮去。这一 下变招既快,剑尖所指更是不差厘毫,单此一剑,已是武林中 罕见的高招。张无忌心中暗赞: “丐帮名扬江湖,百年不衰,帮 中卧虎藏龙,果是有杰出的人材。”那日在弥勒庙中曾见玄冥二 老和丐帮高手交战,只是身藏树中,不敢探首,所见不切,此 刻亲自交手,才知传功、执法两长老足可列名当世一流高手。 掌棒龙头火候较浅,却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 瞬息间,丐帮三老已和张无忌拆过了二十余招。陈友谅突 然高声叫道:“摆杀狗阵!”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 名丐帮好手各执弯刀,将张无忌围在垓心。这二十一人或口唱 莲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击胸口,或高叫: “老爷、太太、 施舍口冷饭! ”张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些古怪的呼叫举 动,旨在扰乱敌人心神。只见群丐脚步错杂,然进退趋避,却 是严谨有法。 传功长老喝道:“且住! ”退了两步,横剑当胸。执法长老 和掌棒龙头也各跃开。排成“杀狗阵”的群丐却仍是奔跃来去, 丝毫不停。传功长老叫道: “张教主,我们以众欺寡,原本不该, 但丐帮中任何一人均非阁下对手。除奸杀贼,可顾不得侠义道 中单打独斗的规矩了。”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 传功长老又道: “我们人人均有兵刃,张教主却是空手,丐帮所 占便宜未免太多。张教主要使甚么兵刃,尽管吩咐,自当遵命 奉上。” 张无忌心想: “这位传功长老武功既高,人也仗义,与陈友 1291


谅这干人倒是颇有不同。”说道:“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抡刀动 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会取么?” 他说到此外,身形一晃,已从杀狗阵中闪出,双手分在陈 友谅与宋青书二人肩头一按,夹手夺了二人手中长剑,侧身斜 退,又回入阵地。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舞刀急奔的帮众竟没 碰到他一片衣角。群丐正自骇然,只听他朗声说道: “贵帮‘杀 狗阵’的名字取得甚好。只是杀狗容易,要想降龙伏虎,此阵 便不管用。”说着双剑一振,一股劲力传到剑身之上,但听得喇 喀两响,双剑从中折断。 掌棒龙头大呼:“大伙儿上啊。”铁棒向他胸口点到,执法 长老的钩拐也舞成两团雪花,疾卷而至。张无忌向左一冲,身 子却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将出来,但见白光连 连闪动,噗噗噗之声不绝,杀狗阵群丐手中的弯刀都被他夺下 抛下,一柄柄都插在大厅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弯刀整整齐齐 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没入木中尺许。 猛听得陈友谅叫道: “张无忌,你还不住手?”张无忌回过 头来,只见陈友谅手中又执着一柄长剑,剑尖指在周芷若的后 心。 张无忌冷笑道: “百年来江湖上都说‘明教、丐帮、少林 派’,教派以明教居首,帮会推丐帮为尊,各位如此作为,也不 怕辱没了洪七公老侠的威名?” 传功长老怒道: “陈长老,你放开周姑娘,我们跟张教主决 一死战。丐帮倾全帮之力,拾夺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要 出此下策。咱们大伙儿还有脸面做人么?” 陈友谅笑道: “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张无忌,你还不束 手待缚?” 张无忌大笑道:“ 也罢! 今日教张无忌见识了丐帮的威 1292


风。”突然间倒退两步,向后一个空心筋斗,凌空落下,双足已 骑在丐帮帮主史火龙的肩头。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龙的顶门,左 掌拿住他后颈的经脉。 这一招圣火令武功竟如此轻易得手,连张无忌自己也颇出 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龙,心 中算定了三招厉害后着,要快如闪电的将史火龙擒拿过来,只 怕陈友谅心狠手辣,说不定真的会向周芷若猛下毒手。哪知他 所想好的三招厉害杀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龙不经招架,便 已被擒。他骑在史火龙肩头,犹如儿童与大人戏耍一般,形相 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对方顶门要穴,却也不愿纵身下地,以 致另生波折。 群丐见帮主被擒,齐声惊呼。张无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史 火龙顶门的“百会穴”上,那“百会穴”是足太阳经和督脉之 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须掌力轻轻一吐,史火龙立时经脉震 断而毙,无药可救。群丐谁也不敢动弹。一阵呼喝过后,大厅 上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了双眼望着张无忌和史火龙,不 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 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宛转,若有若 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的哪 一方传来。 张无忌大奇,实不知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陈友谅朗声道: “何方高人驾临丐帮?若是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必装 神弄鬼?” 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分从东西檐上 飘然落下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这四具琴比寻常的 1293


七纺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是七弦齐备。四名少女落 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 执一枝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四名黑衣少 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 八女站定方位,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奏, 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不懂音乐,然觉这乐声宛转悦耳, 虽是身处极紧迫的局面之下,也愿多听一刻。 悠扬的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个身披淡黄轻衫的女子,左 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那女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风 姿绰约,容貌极美,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竟无半点血色。那女 童却相貌丑陋,鼻孔朝天,一张阔口,露出两个大大的门牙, 直有凶恶之态。她一手拉着那个美女,另一手却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见这两个女子进来,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凝视着那根 青竹棒。张无忌见这许多女子进来,自觉仍是骑在史火龙肩头, 未免太过儿戏,但陈友谅的剑尖不离周芷若后心,自己可不能 轻易放开了丐帮帮主。但见群丐人人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女童手 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紧的物事,甚么 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黄衫少女,以及这个丑女童本人,谁都 是对之视若无物。他暗暗诧异,打量这竹棒时,只见那棒通休 碧绿,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 此之外,却也不别无异处。 那黄衫美女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掠过大厅上众人, 最后停在张无忌脸上,冷冰冰的道: “张教主,你年纪也不小了, 正经事不干,却在这儿胡闹。”这几句话中微含责备之意,但辞 语颇为亲切,犹似长姊教训幼弟一般。 张无忌脸上一红,分辩道: “丐帮的陈长老以卑鄙手段,制 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们的帮主。 ” 1294


那美女微微一笑,柔声道: “将人家帮主当马骑,不太过份 一点吗?我从长安来,道上听人说明教教主是个小魔头,今日 一见,唉,唉!”说着螓首轻摇,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史火龙突然大叫:“张无忌你这小淫贼,快快下来!”想伸 手去扳他腿,苦于后颈经脉被拿,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张无 忌听他当着妇道人家的面斥骂自己为“小淫贼”,又羞又怒,左 手一股内力从他后颈透了过去。史火龙全身酸麻难当,忍不住 大声“啊哟,啊哟”的呻吟起来。 群丐见张无忌如此无礼,而本帮帮主却又这等孱弱,无不 羞愤交集,均觉史火龙在敌人手下居然出声呻吟,实大失英雄 好汉的身分,别说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之主,便是寻常一个丐 帮弟子,也不该对敌人低头示弱。 陈友谅道: “张无忌,你放开我们史帮主,我便收剑如何?” 他不待对方答应,当即还剑入鞘。他料得这一着必可收效,果 然张无忌说道:“甚好。 ”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边,但见 她双眉深锁,神情委顿,不由得甚是怜惜,扶她在庭中一张石 鼓凳上坐下。 陈友谅转向那黄衫美女,拱手说道: “芳驾惠临敝帮,不知 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见示否?”又问那丑陋女童道: “小 姑娘,你这根竹棒是哪里来的?” 那黄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在哪里?请他出 来相见。”张无忌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却 见陈友谅脸上陡然变色。但他神色迅即宁定,淡淡的道: “混元 霹雳手成昆?那是金毛狮王谢逊的师父啊。你该问明教张教主才 是。”黄衫美女道: “阁下是谁?”陈友谅道: “在下姓陈,草字 友谅,乃丐帮的八袋长老。” 黄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龙一撇,问道: “这家伙是谁?模样倒 1295


是雄纠纠的一副英雄气概,怎地如此脓包?给人略加整治,便 即大呼小叫,不像样子。 ” 群丐都感脸上无光,暗自羞惭,有些人瞧向史火龙的眼色 之中,已带着三分轻蔑,两分气恼。陈友谅道: “这位便是本帮 史帮主。他老人家近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你是客人,我们 让你三分。若再胡言乱道,得罪莫怪。”说到最后两句,已是声 色俱厉。 那黄衫美女神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 “小翠,将那封 信还了给他。 ”那黑衣少女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托在手中。张无忌一瞥,见封皮上写着: “面陈明教韩大爷山童 亲启”,另一行写着四个小字:“丐帮史缄。” 掌棒龙头一见那信,登时满脸紫胀,骂道: “小贱婢,原来 途中一再戏弄老子的偷信贼,便是你这死丫头。” 挺起手中铁 棒,便要扑上前去厮拚。那黑衣少女格格一笑,说道: “我丫头 是丫头,可是没死。这么大的人,连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 说着纤手一扬,那封信平平稳稳的向掌棒龙头飞来。掌棒龙头 当即一把抓住。 张无忌那晚曾见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信去给韩山童,以韩 林儿为要挟,胁他归降丐帮,此时听了这番对答,料知必是那 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戏耍掌棒龙头,盗了他的书信,以致他迫 得重返卢龙。但掌棒龙头武功精强,听他说话,竟是直至此刻 方知戏耍他的人是谁,那么这八名少女若非有过人的机智,便 是身具极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黄衫美女暗中主持,将一位丐帮 高手耍得团团乱转。想到此处,不禁对那黄衫女子好生感激。 那黄衫美女说道: “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言, 都说他仁厚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能为 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你们就算将这信送到韩大爷手 1296


中,那也只自讨没趣而已。我见这位龙头大哥胡涂得可笑,又 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来。” 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衫 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 黄衫女子又向丐帮众人道: “你们以为擒住了韩林儿,便能 逼迫韩山童投降么?掌棒龙头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阻, 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算避过了,这信送到韩 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无好处。” 陈友谅心中一动,接过那封信来,只见封皮完好无缺,撕 开封皮,抽出信笺,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原来一封向韩 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躬屈 膝,尽极谦抑,自骂过去所作所为实是万恶不赦,声称自今而 后,决定痛改前非,务恳明教宽洪大量,既往不咎,收录作为 下属,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 “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的。 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我念 着跟丐帮上一代的渊源 ,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 ,到 今日如此出丑露乖,这才截下来。你们想想,此信由丐帮掌棒 龙头亲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 么?”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信 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心下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如 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明教 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直立。 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实是帮了丐帮一个大忙。 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 1297


是?”丐帮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道: “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龙头早已满脸胀得通红,颈中青筋根根凸起,听得此 言,当即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扣 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 “那便怎地?” 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甚么怪异物 事。掌棒龙头道: “甚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着他的背 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一阵乱扯,撕破内衫前襟,将贴 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虬缠纠结的肌肉,挥过内衫一瞧,只 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只青色大蝙蝠,双翼大张,狰狞可怖,口 边点着几滴红色血色点。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叫道:“青翼蝠王韦一笑!” 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出 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已颇不下于白眉鹰王。张无忌心 下暗喜: “若非韦兄这等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原是难以戏弄 得这掌棒龙头全无知觉。 ” 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道: “好啊,原来是你们这批魔崽子戏弄老夫。”张无忌衣袖一拂, 那内衫被一股劲风带得冉冉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树丫枝之 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生。张无忌 笑道: “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么?他当 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由自主的打 个寒噤。 陈友谅心知此事越闹越臭,只有拦下不理,是为上策。问 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与我们有何渊源。” 黄衫女子冷笑道:“跟你们有甚么渊源 ?我只跟这根打狗 棒有些渊源。 ”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1298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入 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知 所措。传功长老问道: “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的么?” 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 黄衫女子道: “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比 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也没 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话不成 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 ……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本 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确是 要本帮帮主的信物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 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的 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教打 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右。 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 已是没将丐帮放在眼 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 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鬟,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 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他 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刷的一声拔出长剑, 缓步走到中庭。 那小虹道: “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使 降龙十八掌是用剑么?”陈友应谅喝道: “史帮主何等身分,怎 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头轻 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忌 1299


道: “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 “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开去, 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功夫实在平庸 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然没能避开, 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点主意, 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女子说他是 “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 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 “降龙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脓包吗?” 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了出来。陈友谅自知非张无忌敌 手,不等他动手,已自行退入了人丛之中。 那丑女童突然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打, 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恶贼。”史火龙被张 无忌拿住后心穴道,动弹不得。他身材高大,那女童的小拳头 只打到他的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他脑袋按了下来。那女 童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尽皆跌落,露出油光 晶亮的一个光头。原来他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乱抓 之下,那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血流出。 众人惊奇已极,凝目细看,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也 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帮 主?” 张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说 不出话来。张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 真相既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八 个重重的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 “不干我事,不干我 1300


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 “陈 友谅呢?”却已不见陈友谅人影,料想他一见事情败露,早已逃 之夭夭。执法长老道: “快追他回来!”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 追出门去。 掌棒龙头骂道: “直娘贼!你是甚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 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执法 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 “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 甚么事都查不出来了。” 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掌行礼恭恭敬敬 地道: “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我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姑娘 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感大德。”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 “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 往还,姓名也没什么用处。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 没人认得她吗?” 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 踏上一步,道:“她 ……她…… 她的相貌有点像史帮夫人哪 ……莫非……莫非……” 黄衫女子道: “不错,她姓史名红石,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 生女儿。史帮主临危之时,要他夫人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 前来找我,替他报仇雪恨。” 传功长老惊道: “姑娘!你说史帮已经归天了?他……他老 人家是怎么死的?” 上代丐帮帮主所传的那降龙十八掌,在耶律齐手中便已没 能学全,此后丐帮历任帮主,最多也只学到十四掌为止。史火 龙所学到的共有十二掌,他在二十余年之前,因苦练这门掌法 时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转动,自此携同 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 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共同处理。 1301


但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帮中污衣净衣两 派又积不相能,以致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 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 史火龙一别二十余年,见这假帮主相貌甚似,又有谁想得到竟 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说道: “史帮主是丧生在混元霹雳手成 昆的手下。” 张无忌“咦”了一声,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 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那么定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 干的事了,问道: “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黄衫 女子道: “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张无忌道: “这就奇 了。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 ” 黄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 史帮主和一名老者连对一十 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也为那老者掌力所伤。史帮主 自知伤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 衅,当即向夫人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雳手成 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 掌中的十二掌真传,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竭尽全力, 十二掌使完,仍是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 大哭起来。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将肮脏的衣袖替史红石擦去泪水, 说道: “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 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帮主的大恨。不知 你妈妈眼下在哪里?” 史红石指着黄衫女子,说道: “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 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 是猜不到半点端倪。 1302


黄衫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 伤势着实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已然奄奄一息,今后是否 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 执法长老恨恨的道: “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 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 “据史夫人转述史帮主遗言,他和这 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 临终,仍是不明原由。据史夫人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甚么地 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 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所 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 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 “你叫甚么名字?为 甚么胆敢假冒史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 ”说 着弯刀一斜,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随即又架在那秃子颈中。 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 “我……我……小人名叫癞头鼋 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这天下山做没 本钱的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长老,还有陈长老的师父。陈长 老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要杀,小人连忙磕头求饶。陈长老 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 ‘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 的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 又是个秃头。’陈长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 于是叫 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长老去弄了些石膏, 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头发,乔扮成这等模样…… 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是陈 长老这么说,小人只好这么干。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 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 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1303


执法长老沉吟道: “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 高僧,他……他还有甚么师父?”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接口道: “不错,他师父便是成 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等情简 略说了,跟着又说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殷野王所击毙, 但尸身却又突然失踪。 掌钵龙头和执法长老齐声道:“此事已无可疑。 在光明顶 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乱之中悄悄溜走了。”传功长老怒道: “原 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 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做他们傀儡, 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这奸计 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哪里去了?” 各人这些时候中只注视着丐帮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 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 说到此时,印证各事,陈友谅的奸计终于全盘暴露。 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 “姑娘有大德于敝帮, 丐帮不知何以为报。”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 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躬身 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 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 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 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怅惘。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 “张教主,且请进 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 1304


张无忌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 他肩下。张无忌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之后, 便道: “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否 则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传功长老叹了口气,道: “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 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 我们在关外合力请来,其时谢大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我们 没经动手过招,就请他大驾到了此间。五日之前的晚间,谢大 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 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 ” 张无忌听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自己 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又问: “从卢龙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联络的记号,在下查得却非本教 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贵帮有关否?” 传功长老道:“说不定是陈友谅那厮所作的手脚, 说来惭 愧,兄弟实无所知。” 张无忌点点头,沉吟片刻,便即明白: “那成昆在光明顶上 出入自如,我教的记号他自然知道。此人既然未死,这些玄虚 自是他闹的了。但若我义父竟是落入了成昆手中……”念及此 事,额头不禁出汗,定了定神,问史红石: “小妹妹,这位杨姊 姊住在哪里?你从前认识她么?” 史红石摇头道: “我从前不识。爹爹死后,妈妈同我,带了 爹爹的竹棒儿,坐车走了好几天,就不坐车了,上山去。妈妈 走不动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会,后来到了树林外边,妈 妈大叫几声。后来一个穿黑衣的小姊姊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 问了妈妈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妈妈昏了过去。后 来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 1305


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 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却在敝帮。”他转 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 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出: “你 们这些个个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我们张教主身 分何等尊贵,岂能驾到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送老子上西 天去。鬼鬼祟祟的奸计,一概不管用。”丐帮众长老听了,均有 惭色。 张无忌敬重韩林儿的骨气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 他怒气冲冲的从后壁大步踏走出来,便道: “韩大哥,我在这里, 这几天委屈了你啦。” 韩林儿一怔,不胜之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 “张教主, 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 些臭叫化儿杀个乾净。”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 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 原来大家都是好朋友。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韩林 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一出心 中怒气,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 执法长老道: “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 治筵席!大伙儿一来给张教主接风,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 三来向韩大哥赔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 张无忌心悬义父安危,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是无 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 “诸位美意,甚是感谢,只是在下急于 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倘若就此便去, 不免得罪了丐帮,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 1306


并说已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 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席上订交,痛 饮而散。 丐帮众高手见他年纪虽轻,但武功既高而绝无傲人之态, 豁达大度,殷殷以携手共抗鞑子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直 送至卢龙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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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身旁红影闪动,一人迫到了赵敏 身后,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 敏头顶疾插而落。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 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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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新妇素手裂红裳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马, 沿官道南下。 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 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 说道: “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 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 韩林儿甚是惶恐,说道: “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 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尽心,服 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 “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 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 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听他说得 诚恳,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实将自己当作了天仙天神。她自 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 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平生从所未遇,少女情怀,也 不禁欣喜。 张无忌问起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日 他出了客店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语起来。她心中 害怕,竭力劝慰,但谢逊似乎不认得她了,在店房中乱跳乱窜, 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帮中有六 1311


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不及抽剑抵御,即给制住,和谢逊 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 张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成 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没料到他竟会在这当口发作,以 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不胜叹息。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 了何处,均感茫无头绪。 张无忌道: “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便 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有若 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 么?”张无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说道: “也不一 定找得到韦兄。若能遇上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也总 能帮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 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些好主意。杨左使、 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万万不及这姑娘聪明。” 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与赵敏相遇之事,这时听她提及, 不由得神色间颇为忸怩,说道: “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 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于她的,也不知是 我呢,还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 鬼么?” 张无忌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时生死与共, 两情不贰,甚么都不该瞒她,说道: “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 你说,请别生气。” 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 张无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 敏,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敏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 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他不善作伪,自 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1312


他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进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便找 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 了一阵,虽是解穴的法门不合,但点穴后为时已久,推拿后血 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解开了。他暗想: “丐帮诸长老武 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 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嘿嘿,这 些化子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些上风也 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说道:“咱们到外面走走, 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的手,走到镇外。 其时夕阳下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 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张无 忌鼓起勇气,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 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 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两手,道: “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妻一体,我甚么事也不 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 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后这几 句,声音也发颤了。 周芷若道: “你害怕甚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 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 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要扼死我妈妈,他 一对眼睛便是因此给我妈妈射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 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 我真怕……” 周芷若道: “你怕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 “此话我本 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表妹是……是……义父杀的。”周芷 1313


若跳起身来,颤声道: “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后辈更是慈爱, 怎会去杀殷姑娘?”张无忌道: “我只是凭空猜测,当然作不得 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犹 如梦魇一般,决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这一切帐,都该算 在成昆那恶贼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 难道咱们齐中 ‘十香软筋散’之毒,也是义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脚?他又从何 处得这毒药?一个人心智突然糊涂,杀人倒也不奇,却又怎会 细心细致的在饮食之中下毒?” 张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只听周 芷若冷冷的道: “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替赵姑娘开脱 洗刷。”张无忌道:“倘若赵姑娘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尚自不 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 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 她要为自己洗脱罪 名,难道还想不出甚么巧妙法儿么?”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在 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 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 张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轻搂住她 柔软的身子,柔声说道: “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令亲 如义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你我 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道: “你 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 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无忌道: “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 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 周芷若 道: “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 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指环授 1314


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那福 气呢。” 张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 “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 陈友谅手中,心里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 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些日 子中,你可受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么又还了你?” 周芷若道:“是武当门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 张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突然想到她与宋青书并肩 共席、在丐帮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 “宋青书对你很好,是不 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 “甚么叫做‘对你很好’?” 张无忌道:“没甚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 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是很好的了。 ”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 “你待我只要 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的了。”张无忌道:“我固是不 及宋师哥这般痴情,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的事,那是万万 不能。”周芷若道: “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偏能够。 你在那小岛上立了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为殷姑娘报仇。可是 你一见她面,登时便将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 张无忌道: “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 所盗,我表妹确实是她害死的,我自不会饶她。但若她是清白 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誓, 却是错了。” 周芷若不语。张无忌道: “我说错了么?”周芷若道: “不! 我是想起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 只恨我在小岛上对你以身相许之时,不肯把这重誓说了出来。” 张无忌惊问: “你……你发过甚么重誓?” 周芷若道:“那时我跟师父发誓说,要是我日后嫁你为妻, 1315


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 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 张无忌一听到这几句如此毒辣的恶誓,不禁身子发抖,隔 了半晌,才道: “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当真作不得数的。你 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奸邪无耻的淫贼,才逼 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 芷若泪流满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 说着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 张无忌抚摸她的柔发,慰道: “你师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 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奸邪无耻的淫贼吗?”周芷若抱着他 腰,说道: “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敏的蛊惑,说不 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张无忌伸指在她颊上轻轻一弹, 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这样的人么?” 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 是笑意,说道: “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赵敏 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将来不会如那宋 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无耻的勾当来。 ” 张无忌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 “谁叫你天仙下 凡,咱们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 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一株大树后“嘿嘿”连声,传来两下 冷笑。张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 连晃几晃,已远远去了。 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 “是赵敏!她一直跟 着咱们。”张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声音,却难以肯定是否 赵敏,黑夜之中,又无法分辨背影模样,迟疑道: “真是她么? 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 “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 1316


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这般装神弄鬼的来耍弄我。” 张无忌连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张无忌左手轻轻搂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 声道: “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 天诛地灭。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 怎会跟你疯疯癫癫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气她,让她难 堪么?” 周芷若叹道: “这话倒也不错。无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难以 平定。”张无忌道: “为甚么?”周芷若道: “我总是忘不了对师 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敏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谋,我 都跟她差得太远。”张无忌道: “我自当尽心竭力,保护你周全。 我怎容她伤我爱妻的一根毫发?”周芷若道: “倘若我死在她手 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 她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那时我才死不瞑 目呢。” 张无忌笑道: “那当真是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得 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么反而会杀你?”解开衣襟,露出胸 口剑疤, 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爱 你。”周芷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中苦不 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 “一报还一报,将来你便一剑将我 刺死,我也不懊悔。” 张无忌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 “待咱们找到义父,便 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 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 你够便宜了罢?”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低声 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话。 ” 1317


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次晨三人继续南行,路上也没发现赵敏的踪迹,不一日已 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 街道巷里扫得干干净净,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 张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 “客 官远来不知,可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 啊。”张无忌道: “甚么大游皇城?”店小二道: “明天是一年一 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 扮戏游行,头尾少说也有三四十里长,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 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个早,到玉德殿门外去占个座儿,要是你 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 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哪有亲眼见到皇上 的福气?” 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 “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 子的皇帝有甚么好看?” 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 ……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么?”韩林 儿道: “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 还有半点骨气么?”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出去。 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 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 说着将他踢入了床 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 ” 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 “阿福,阿福,又在哪里唠 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 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 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自言自语: “阿福这 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烟花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 1318


次日清晨,张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走到门 口,只见街上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向北涌去,人人嘻嘻 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 芷若也到了门口,道: “咱们也瞧瞧去。”张无忌道: “我跟汝阳 王府中的武士动过手,别给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改 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 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众人,涌向皇城。 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 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开道,到了延春门外一家大户 人家的屋檐下,台阶高起数尺,倒是个便于观看的所在。站定 不久,便听得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 颈而望。 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 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 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 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 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人。 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 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 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 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 张无忌暗自感叹: “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京 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 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过去,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 直射出来,径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 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 1319


晃得几晃,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 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住了。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 逃避,登时乱成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 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在 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 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张 无忌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好手所为, 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见到,蒙古 官兵自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 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 “冤枉……”蒙古兵刀矛齐 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 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 “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 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 哥禁声!咱们是来瞧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 “是。”不敢再说甚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 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采不迭,于适才血溅街 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 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 扮饰的戏文,甚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 “李 存孝打虎”、 “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莺”等等,争 奇斗胜,极尽精工。张无忌等三人一生生长于穷乡僻壤,几时 见过这些繁华气象,都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彩车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 “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 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 1320


光宝气,发钗颈链竟然也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蒙古王公大 臣一来为讨皇帝喜欢,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 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车 过去,忽然间乐声一变,音调古拙,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 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 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 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 莽假仁假义” ,车中的主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 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 “周公恐惧流言 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 张无忌心中一动: “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 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图谋篡位。王莽是大 奸臣,但起初收买人心,举世莫不歌功颂德。这两个故事,当 年在冰火岛上义父都曾说给我听过的。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 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 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 识的人物。”随口将那四句诗念了两遍。 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 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 “这等破 烂傢生,也来游皇城,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张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 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 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 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她当日在 万安寺塔上之时全然一模一样。 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 1321


声,并不回答。张无忌回过头去,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 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 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 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 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 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 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 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 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演, 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 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三辆车 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 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 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 ……”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 身子颤抖,忙慰道: “芷若,这小浑蛋甚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 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 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 “啊,我想起来了。那日 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 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 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 “她若是做了手 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功,只怕算计 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 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 1322


无心观看车上戏文。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 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 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 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伕役抬着 经过,甚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嶽,共是三百 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 跪下膜拜。 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 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 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 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 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 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 “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 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 “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 去。”张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 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齐吃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 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 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低声道: “彭莹 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张无忌大喜,道: “啊,你是彭……”原来那人便是彭莹玉, 他化装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张无忌等三人竟未查觉。彭莹玉 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鞑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 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轻摇数 下。 1323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 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 “瞧皇后娘娘,公主娘 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 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脊 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 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 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后,都是 中年的肥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 华,头上所戴高冠模样甚是诡异古怪。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 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必是公主了。 张无忌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 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敏。这彩楼居 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 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虎步,甚 是剽悍。 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 五百人敲动法 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 动,皆大赞叹。 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回去罢!” 四人从人从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 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甫从淮 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 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 韩林儿道: “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 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 “这皇帝昏庸无道,正 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韩林儿奇道: “鞑子皇帝昏庸 1324


无道,害苦了老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彭莹玉道: “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 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 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 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 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 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 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 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 “咱们若 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 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 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 “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坏了大 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 “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 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 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 “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 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 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 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 “谨领大师的金玉 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 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 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 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 ” 1325


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张无忌连连摇手,道: “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 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 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 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 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 “不可,不可!我 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张无忌道: “我和彭大师到街上 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他想韩林儿性子直,见到甚么不平之 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 “韩兄弟,你和芷若 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 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 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向西行去,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 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 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有人道: “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 战。”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伕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 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 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 静僻,蓦地抬头,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他心 中一惊: “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 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 并无酒客。 1326


他稍一迟疑,推门走进,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 走进内堂,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蜡烛, 桌旁朝内坐着一人。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的所在, 除了这位酒客之外,店堂内更无旁人。 那人听到脚步声,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 竟然便是赵敏。 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不禁都“啊”的 一声叫了出来。 赵敏低声道: “你……你怎么会来?”语声颤抖,显是心中 极为激动。张无忌道: “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哪知道……” 走到桌边,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 “还有人来么?”赵 敏脸上一红,道: “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 我对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 张无忌心中感激,见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赵敏约 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 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颤声道: “赵姑娘!”赵敏黯然道: “只 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 一声,打灭了烛火,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张无忌和赵敏听到 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徬徨失措。耳听得屋顶 脚步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敏低声道: “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吗?”张无忌道: “是,我原不该瞒你。”赵敏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 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 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 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欢喜的话儿。” 张无忌心下歉仄,道: “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 1327


和你相见。我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 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罢。” 赵敏拿起他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轻声道: “这是我 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你 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双臂搂 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一阵意乱情迷。突然间 赵敏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的肩头一推,反 身窜出了窗子,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韩林儿于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 “周姑娘, 你早些安歇。 ”不敢多说一句话,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 “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林儿 胀红了脸,忙道:“不,不!”脚步却迈得更加快了,一走进自 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了定神, 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的话声,心 道:“周姑娘日后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 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 ‘韩大哥,这一趟可辛 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 ” 他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轻 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 “是谁?”只听得周 芷若在门外说道: “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韩林儿道: “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了蜡烛。 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道: “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灵机 一动,飞奔出房,说道:“我去打水给你洗脸。”过不多时,赤 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 1328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道: “你……你洗脸罢。”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怔怔的 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她为何生气烦恼, 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甚么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芷 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觉,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来。 韩林儿大声道: “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刀子找 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请你 说罢!”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坐了半晌, 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一个字不说便又出去,可教韩林儿这莽 撞汉子半点摸不着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捶头。 他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 想: “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刚 要合眼,忽听得砰嘭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张椅子倒在地下, 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急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东房 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晃。 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 房门却是闩着。他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打 火摺点亮了蜡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中, 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跃起,用力 扯断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气绝。他 纵声大叫: “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么想不开,干么…… 干么……” 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 “韩大哥,甚么事?”走进一人,正 是张无忌。 张无忌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周 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一颗心尚自跳动,喜道: “不碍事, 1329


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阳真气从 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韩林儿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 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张无忌,哭道: “你干甚么理我?让 我死了干净。 ”忽地见到他上唇创伤,更有几粒细细的齿痕,怒 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个耳光。 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在 他心目中却又是有若天神,一时之间大为胡涂,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是彭莹 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来劝劝周姑娘。”彭莹 玉笑道: “劝甚么?”向张无忌道: “启禀教主,没访到有关金毛 狮王的甚么讯息。”张无忌“嗯”了一声,神色甚是忸怩。彭莹 玉向韩林儿道:“韩兄弟,咱们到外面走走罢。”韩林儿急道: “不,不成啊,他们两个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敌手。” 彭莹玉哈哈大笑,道: “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帮周姑娘,就能 打赢教主了么?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说着使个眼色, 拉着韩林儿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头,关怀之情,见 于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扑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 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 “芷若,我确不 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误打误撞碰见的。” 周芷若双足乱 踢,哭道: “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甚么鬼话,以后别想再 叫我相信。” 张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 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 周芷若霍地坐起,说道: “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 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 甚么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 1330


张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芷 若结成夫妇,白头偕老,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光 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想若 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殒玉碎, 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臂抱住她, 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 “你跟人家不干不净, 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么?”张无忌双臂一紧,令她动弹不得, 终于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扎不脱,心中却也渐渐 软了。 张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然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宵 共处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于彭莹玉、韩林儿等人脸上 须不好看,于是放开了她,说道: “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 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 而无怨。”周芷若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 说八道甚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张无忌笑道:“那 么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 珠而落。 张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搂住她肩头, 柔声道: “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语。张无忌问之 再三,不料越问得紧,她越是伤心。 张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 “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张无忌道:“咱们大家命苦。 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夫妻, 又将鞑子赶了出去,那就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 周芷若抬起头来,说道: “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 心,只不过赵敏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 ……可是她聪明智慧,武功高强,容貌权势,无不胜我十倍。 1331


我终究是争她不过的,与其一生伤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韩 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我…… 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 没一个嫁人的。” 张无忌道: “你始终不放心。这样罢,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 到淮泗,我便跟你成亲。”周芷若道:“义父还没找到,再说, 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终究……终究是不成的。”说着又 流下泪来。 张无忌道: “义父自然要加紧找寻。咱们会齐众兄弟后,寻 访起来容易得多。到底几时能赶走鞑子,谁也无法逆料。难道 等咱们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来颤巍巍的拜堂成亲么?老 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紧,可是咱俩生不了孩儿,我张家可 就断子绝孙了。”周芷若红着脸噗哧一笑,说道:“好好一个老 实人,却不知跟谁去学得这般贫嘴贫舌?” 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次日清晨,张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的 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东境内, 便见大队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拥而来。张无忌等见败兵势 众,便避道而行。后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逼问,得知朱元 璋在淮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兵溃不成军。三人不胜之 喜,加紧赶路,到得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 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 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已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 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 韩山童听儿子说起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称谢。 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 1332


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张无忌之后,左顾右盼,觉得这 番风光虽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 快慰平生。 张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 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讯 息,陆续自各地来会。 张无忌说起谢逊回来中原、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情 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反复思量商议,均无头绪。范遥道: “那个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定谢兄的行踪,要着落在 她身上寻访出来。” 群豪都从未听到过武林中有这么一位黄衫 女子,只得劝张无忌且自宽心,都道: “这黄衫女子的言语行事, 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无恙。瞧 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 ” 张无忌焦虑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 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又过一日,彭莹玉自大都到来,也说 未能探听到谢逊的丝毫音讯。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此后两三 个月内,义军势将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 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不明底细,但自猜想得到 两人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张无忌与赵敏 之间干系颇不寻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妻,于抗元 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张无忌早日与 周芷若完婚。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当即允可。杨逍 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 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 路徐寿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传了出去, 1333


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诸派与明教向有 仇怨,但一来大都万安寺中张无忌出手相救,已于各派有恩, 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门也都遣人送礼到贺。崆 峒五老的贺礼尤重。 张三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 经”,命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 与殷梨亭成婚,一同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 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他手,回首前尘,又是 欢喜,又是伤感。 张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 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 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 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 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狠狠的道: “自从遵奉教 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 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张无忌忙道:“那陈友谅嘛, 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 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情。 ” 韦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只丁敏 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 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 张三丰那副“佳儿佳妇”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殷天正为男方 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部署教中弟 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 1334


驻扎防敌。 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众贺客齐到大厅, 赞礼生朗声赞礼,宋远桥和殷野王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 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 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 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 “拜天! ”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红毡毹上拜倒,忽听得大门外一人 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 中,却是赵敏。 群豪一见到是她,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高 手不少人吃过她的苦头,没料到她竟孤身闯入险地。性子莽撞 些的便欲上前动手。 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 “且慢!”向众人道: “今日是敝 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我们嘉 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暂且放过一边, 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 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敏带了多少高手同来。 杨逍向赵敏道: “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 杯水酒。” 赵敏微微一笑,说道: “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 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甚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 不迟。” 赵敏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杨逍和范遥对望一 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免得将 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满堂不欢。杨逍踏上两步,说道: “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赵 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再说。 1335


赵敏向范遥道: “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 “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 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 “我偏要勉强。”转头向张无忌道: “张无忌,你是 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张无忌眼见赵敏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 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 “我 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 叔之命,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 张无忌道: “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 了,还将宝刀盗了去。” 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 落,忽听得已入赵敏手中,登时群情耸动。 赵敏道: “到底屠龙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 知,你可亲自前去问他。 ” 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她提及“金毛 狮王”,满堂喧哗之声登寂。 张无忌道: “我义父现下身在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 示知。”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 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然 做得不大道地,但这把刀我终究是见到了,后来宝刀被盗,也 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 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 张无忌道:“你要我办甚么事?” 杨逍插口道: “赵姑娘,你有甚么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 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以应允,便是敝 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 1336


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说到后来,口气 已颇为严厉。 赵敏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 使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道: “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片刻也延搁 不得。”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 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 张无忌一呆,道: “甚么?”赵敏道: “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于 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桥、 俞莲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各人 都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倘若赵 敏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头。 张无忌摇头道: “此事恕难从命。”赵敏道: “你答应过的话 不作数么?”张无忌道: “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 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便违背了这个‘义’ 字。”赵敏冷笑道:“你若与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 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 上升,大声道: “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胡 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敏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 了?” 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 恳自己别要行礼成婚,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 软,柔声道: “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看开些 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赵敏道: “好,你瞧瞧这是甚么?”张开右手,伸到他面前。 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 “这…… 这是我……” 1337


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 “我这第二 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么东西,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失 措,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双目被红巾遮住了,只听得张无忌 和赵敏的对答,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 “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 “你要 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 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 向大门外走去。张无忌急叫:“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 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忙抢上前去,叫道: “好,就依你,今日 便不成婚。”赵敏停步道: “那你跟我来。”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无已,待 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 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敏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身边红影闪动,一人迫到了赵 敏身后,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插了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张无忌心念一动: “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 妙的功夫?”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五指插落,立是 破脑之祸,当下不及细想,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 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波的一声轻响,正中他胸口。张无忌体 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腹间血 气翻涌,脚下微一踉跄。 范遥眼见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 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范遥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推不出 去。 但这么一阻,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 1338


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张 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 斩他手腕。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 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周芷若 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张无忌使出乾坤大 挪移心法,这才挡住。八攻八守,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 即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 赵敏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便 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 竟要舍我而去么?”张无忌道: “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 俩婚姻之约,张无忌决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冷 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 赵敏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满 地都是。 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 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无 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 盼你体谅。”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杨逍、俞莲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 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 “各位亲眼所 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 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 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 1339


“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 等均欲劝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 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 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 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 知追赶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被赵敏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 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是十分没趣。众人纷纷猜 测,不知道赵敏拿了甚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害得他 急急追出,听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 中真相却是谁也不知。 峨嵋众女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声 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赔罪,再办婚事, 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 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 原来赵敏握在掌中给张无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黄色头发。 张无忌一见,立时认出是谢逊的头发。谢逊所练内功与众不同, 兼之生具异禀,中年以后,一头长发转为淡黄,但这颜色和西 域色目人的金发却截然有异。张无忌心想谢逊的头发既被赵敏 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 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不利,可是当着群豪 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苦衷。要知众贺客之中,除了明 教和武当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 日他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敏 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以义父性命为重,跟着追去。 1340


他出了大门,只见赵敏发足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 路洒将过去。他吸一口气,窜出数丈,当即拦在她身前,说道: “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 赵敏肩头受伤颇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 待得听了这几句话,说道: “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 倒。 张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哪里?”赵敏道: “你带着我去救他,我给……给你……指路。”张无忌道:“他 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敏有气没力的道: “你义父……义父 落入了成昆手中。”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这一惊当真是心胆俱裂,此人 武功既高,计谋又富,谢逊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凶险 不可言喻。 赵敏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 ……”说着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的苦楚危难,五内如焚,当即抱起赵 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 过来,嘱咐道: “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 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 ”那教徒答应了,飞奔着前去禀报。 张无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只半刻之 间的延搁,便救不到义父性命,当下抱起赵敏,快步走到城门 边,命守门士卒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数里,只觉怀中赵敏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她脉搏, 但觉跳动微弱,他惊慌起来,揭开她伤口裹着的衣襟,只见五 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肌肉尽呈紫黑,显然中了剧毒。他大 是惊疑: “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般阴毒功夫?她出招凌 厉狠辣,更胜于灭绝师太,那是甚么缘故?”眼见若不急救,赵 敏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携带得疗 1341


毒的药品?微一沉吟,当即跃下马背,抱着她纵身往左首山上 窜去,四下张望,寻找去毒的草药,但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 草药也无法找到。 他一颗心怦怦乱跳,转过几个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祷祝。 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着四五朵红色小 花,这是“佛座小红莲”,颇有去毒之效。虽说此时正当仲春, 百花盛放,但这红花恰能在此处觅到,也当真是天幸。他心中 大喜,抱着赵敏越过两道山涧,摘下红花嚼烂了,一半喂入赵 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头,这才抱起赵敏,向西便奔。 奔出三十余里,赵敏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 “我…… 我可还活着么?”张无忌见“佛座小红莲”生效,心中大喜,笑 道: “你觉得怎样?”赵敏道: “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 功夫当真厉害。” 张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看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 只是她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张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 小红莲”药性太缓,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 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 赵敏星眸回斜,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 这中间的原委,你终于想到了吗?” 张无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来坐在她身畔, 问道: “甚么原委?”赵敏道: “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 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张无忌道: “我也觉奇怪,不知是谁 教她的。”赵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贼教的了。 ” 张无忌笑道: “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门武功,只有 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肩血,差相彷佛。”随即又问: “我义父怎会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哪里?” 赵敏道: “我带你去设法营救便是。在甚么地方,却是布袋 1342


和尚说不得。我一说,你飞奔前去,便抛下我不管了。”张无忌 叹道:“我总不见得如此无情无义罢?” 赵敏道: “为了你义父,你肯抛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 况是我?”说着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说道: “今日耽误了你的洞 房花烛,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 之外,反觉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到 底是甚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翻了 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 “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 英雄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也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 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赵敏苍白的脸上一红,笑道: “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 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敏道: “你叹甚么气?”张 无忌道: “不知道那位郡马爷生前做了甚么大善事,修来这样的 好福气。”赵敏笑道: “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 ”张无忌心中 怦然一动,问道:“甚么?”赵敏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张无 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又向西行。赵敏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 左脸相贴,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温香 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急于要去营救义 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么走上一辈子了。 两人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处 小镇,买了两匹健马。赵敏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 独骑马,只好靠在张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 已到河南境内。 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 1343


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张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 开了道。 蒙古骑兵队驰过,数十丈后又是一队骑者,这群人行列不 整,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人群中竟 有“神箭八雄”在内,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 这二十余人见他衣饰华贵,怀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两人 的脸都向着道旁,也均不以为意,神箭八雄亦无一人知觉,待 这一批人过完,张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 轻捷,三乘马如飞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 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二老。 张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已见到了二人,叫道: “郡主娘娘 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当即纵声长啸。“神箭八雄”等听 到啸声,圈转马头,将两人围在中间。 张无忌一怔,向怀中的赵敏望去,似说:“你安排下伏兵, 向我袭击吗?”却见她神色忧急,登知错怪了她,心中立时舒坦。 只听赵敏说道: “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罢?”张 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白马鞍上那个锦袍青年, 认得他是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张无忌曾在 大都见过他两次,只因此刻全神贯注于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 心旁人。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他却不识张无忌,皱眉 道: “妹子,你……你……”赵敏道: “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 身受毒伤不轻,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 ” 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 “小王爷,那便是魔 教的教主张无忌。” 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敏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 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欺到张无忌左右五尺之处, 1344


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他后心。 王保保道: “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杰, 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日饶 你不死。” 赵敏道: “哥哥,你何出此言?张公子确是有恩于我,怎说 得上‘欺侮’二字?” 王保保认定妹子是在敌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说,朗声 道: “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快放下我妹 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张无忌心想: “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 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由王府名医调治, 于她身子有益。”便道: “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 别过,只请示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后会有期。” 说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 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敏说道:“ 我始终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自有深 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张无忌一怔, 道: “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 归的为是。”赵敏脸上满是执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 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 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 张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罢。”王保保大 奇,心念一转,冷笑道: “嘿嘿,你装模作样,弄甚么鬼?你手 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里胡说八道。 ” 张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嗖嗖两箭, 向他射来,风声劲急。张无忌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 1345


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啪啪两响,将发箭二 人手中的长弓劈断。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双 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无不骇 然。 张无忌离得赵敏远远地,说道: “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 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敏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哪里有你医 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罢。” 王保保见张无忌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是执意与他同行,不 由得又是惊诧,又是气恼,向玄冥二老道: “有烦两位保护舍妹, 咱们走!”玄冥二老应道: “是!”走到赵敏马旁。 赵敏朗声道: “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 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罢。”玄冥二老向王保保 望了一眼,鹿杖客道: “魔教的大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 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敏秀眉微蹙,道: “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杖客陪笑道: “小王爷是出于爱护郡主的好意。” 赵敏哼了一声,向王保保道: “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 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 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道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也不敢过份逼迫,但若 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她伏 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提缰便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 说道: “好妹子,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 不迟。” 赵敏笑道: “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 事,你也别来管我。” 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听着 1346


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 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然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当下 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 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 黑气,齐向张无忌身上罩下。 赵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厉害,张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 手中又无兵刃,生怕伤到了他,叫道: “玄冥二老,你们要是伤 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王保保怒道:“乱臣贼 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王和我 均有重赏。”他顿了一顿,又道: “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 定教你称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个下令要杀,一个下令不得损伤,倒使玄冥 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 低声道:“捉活 的。”张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 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 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间吃了这个大亏,又 惊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 雨不透。张无忌欲待再使偷袭,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可施。 赵敏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刷的一鞭, 打在她坐骑的左眼之上。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了起来。 赵敏伤后虚弱,险些儿从鞍上摔下,怒道: “哥哥,你定要拦我 么?”王保保道: “好妹子,你听我话,回家后哥哥慢慢跟你赔 罪。” 赵敏道: “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 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难以活命了。”王 保保道: “妹子说哪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 周全。这小魔头别说出手伤你,便是想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 1347


能够。”赵敏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是不想活 了。”他兄妹二人情谊甚笃,向来无话不说,赵敏情急之下,竟 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 “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 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 老人家?”左手一挥,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和玄冥二 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 得下手去? 赵敏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 ” 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当下伸臂将她抱了过 来,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敏的武功本较兄 长为高,但重伤后全无力气,只有张口大呼: “张公子救我,张 公子救我!” 张无忌呼呼两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 三步,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老和其余三名好 手大惊,随后急追。张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后拍出数 掌,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须闪避,不敢 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张无忌追及奔马,纵身跃起,抓住 王保保后颈。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酸麻, 双臂放开了赵敏,身子已被张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 客急忙张臂接住,张无忌已抱起赵敏,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 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好手大声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 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老内力极强,轻功 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鹤笔翁之前。张无忌在山上拾 起几枚石子,连珠掷出,登时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 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放得缓 1348


了。 眼见张无忌抱着赵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破 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向 张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离张无 忌后心尚有丈余,羽箭便掉在地下。 赵敏抱着张无忌头颈,知道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 落地,叹道: “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 则你这个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张无忌转过一个山 坳,脚下仍是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自己回府养伤, 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敏 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位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 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甚么都不在乎。”张无忌虽知她 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 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 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 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动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敏满脸通红,激动之下,竟尔晕了过去。张 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 起:“芷若待我,哪有这般好!” 赵敏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他若有所思,问道: “你在想 甚么?定是想周姑娘了?”张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道: “我想到很是对她不起。”赵敏道:“你后悔不后悔?”张无忌 道: “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 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 赵敏微笑道: “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张无忌 道: “老实跟你说罢,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 1349


赵敏笑道: “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 张无忌笑道: “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 散了我美满姻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敏道: “赔甚么?”张 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敏满 脸飞红,忙道: “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 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张无忌道: “要是你爸爸一定 不肯呢?”赵敏叹道: “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 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 张无忌板起了脸,喝道: “大胆妖女,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 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敏也板起了脸,正色道: “罚你二人在 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 得超生。”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 “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时。” 只见山后转出二十余名番僧,都是身穿红袍。张无忌认得这些 番僧的衣饰,那晚在万安寺高塔之下,他们曾出手截拦自己, 武功着实了得,幸好韦一笑去汝阳王府放火,才将他们引开, 否则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实不易。当先一名番僧双手合十,躬 身说道:“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赵敏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么?”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 伤,王爷极是担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驾。 ”说着举了举手 上的一只白鸽。赵敏知道是兄长以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 以被这群番僧迎头截住,问道:“我爹爹在哪里?”那番僧道: “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伤势如何。 ” 张无忌情知多言无益,大踏步便往前闯去,喝道: “要命的, 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两名番僧并肩踏上一步,各 1350


出右掌当胸推到。张无忌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两僧的掌力 撞了回去。 两名番僧齐声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 咒,又似骂人。赵敏不肯吃亏,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两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后两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别 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将他们推了回来。两名番僧招式不变,又 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不愿跟他们硬拚,耗费真力, 当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将二僧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二僧掌 缘,突然间如磁吸铁,手指竟和二僧掌缘牢牢粘住。两名番僧 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张无忌连挣两下,都是没 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却没将两名番僧推动,但见二僧身后廿二名番僧已 排成两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后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两 排。张无忌猛然想起: “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门并 体连功之法。这廿四个番僧集力和我对掌,我内力再强,终究 敌不过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来,一声清啸,手上已 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着身子向左一闪,这一来, 廿四名番僧的劲力已不能联成一条直线,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 脚步,直冲过来。张无忌双手连挥,啪啪啪啪啪啪六响过去, 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喷鲜血。但其后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 着冲到,挥掌击至。 张无忌心想: “还不是一样?”右掌拍出,与二僧双掌相接, 微一凝力,正要运劲斜推,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有人挥掌拍 来。他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 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此时全力对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 拍向身后这一掌已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力道。但觉一股阴寒之气 从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全身发颤,身形一晃,俯身扑倒。原 1351


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袭。 赵敏惊呼:“鹿先生,住手!”扑上去遮住张无忌身子,喝 道:“哪一个敢再动手?” 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 命,但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 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说道: “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 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赵敏心中气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 激动他的怒气,竟尔伤了张无忌性命,当下忍住口边言语,扶 起张无忌。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翁, 一是王保保,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近处, 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 “敏敏,你怎么了?干么不听哥哥的 话,在这里胡闹?” 赵敏眼泪夺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这样欺侮女儿。” 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敏右手一翻,白光闪动, 已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 “爹,你不依我, 女儿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颤声道:“有 话好说,快别这样!你……你要怎样?” 赵敏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孔, 其时毒质已去,伤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王见她 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 “怎样了?怎样了?干么伤 得这等厉害?” 赵敏指着鹿杖客道: “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 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 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 “小人斗胆也不敢,岂……岂有 此事?”汝阳王向他瞪目怒视,哼了一声,道: “好大的胆子! 1352


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我女儿起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听得王爷喝令拿人,虽知 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又怒, 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我一口, 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是诡计多端,我怎争得过她?当下 挥出一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道: “师弟,咱们走罢!” 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敏叫道: “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 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个大官,重 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是热中于功名利禄,这才以一 代高手的身分,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 听了赵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赏又令他怦然心动, 只是他与鹿杖客同门至好,却又下不了手,一时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 “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拿 我罢。”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罢!”和鹿杖客并肩而行。 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武士对之敬若天人,谁敢 出来阻挡?汝阳王连声呼喝,众武士只是虚张声势、装模作样 的叫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敏敏,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敏 指着张无忌道: “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出手 相助,哥哥不明就里,反说他是甚么叛逆反贼。爹爹,我有一 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后,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 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听儿子说这 人竟是明教教主,他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要调兵遣将,对 付淮泗和豫鄂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能让女儿随此人而去?问 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罢?” 赵敏道: “哥哥就爱说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能 做反叛的头脑?” 1353


汝阳王打量张无忌,见他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受伤后脸 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是个统率数十万大军的 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人就 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须纵他不得,便道: “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赏。” 他这样说,已是顾到了女儿的面子,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 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敏哭道: “爹爹,你真要 逼死女儿么?”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汝阳 王惊道: “敏敏,千万不可胡闹。”赵敏哭道: “爹爹,女儿不孝, 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你就算少生了女儿这个人。放女儿 去罢。否则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汝阳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 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 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 王保保道: “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同爹爹回去, 请名医调理,然后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个乘龙快婿,我 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赵敏却早 知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一时三刻 之间便处死了,便道: “爹爹,事已如此,女儿嫁鸡随鸡、嫁犬 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你和哥哥有甚计谋,那 也瞒不过我,终是枉费心机。眼下只有两条路,你肯饶女儿一 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力。” 汝阳王怒道: “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这反贼去,从 此不能再是我女儿了。” 赵敏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 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 送了张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后再求父兄原谅,便 1354


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们饶了我罢。 ”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走 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 然刺胸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呜咽道: “敏敏, 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 赵敏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 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敏敏, 你的伤势不碍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敏含泪点了点头。汝阳 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牵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 马牵到赵敏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顿在地, 无法站起,余下的番僧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后面。 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张无忌和赵敏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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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胖道人嗖的一剑,径向张无忌咽喉刺 将过去,出招甚是狠辣迅捷。张无忌“啊” 的一声惊呼,竟似不知闪避,上身向前一撞, 反将头颈送到剑尖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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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屠狮有会孰为殃

鹿杖客这一掌偷袭,适逢张无忌正以全力带动十八名番僧 联手合力的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玄冥寒毒侵 入,受伤着实不轻。他盘膝而坐,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了三转, 呕出两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见赵敏满 脸都是担忧的神色。 张无忌柔声道: “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敏道: “这当 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 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 张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 “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告 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赵敏道: “不 是!”张无忌道: “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敏道: “我不能跟你 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 ”张无忌奇道: “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敏道:“你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 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 下手,我立时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张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 “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里 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救出 义父之后,可须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问个明白。” 赵敏抿嘴一笑,说道: “你巴不得想见小昭,便杜撰些缘由 1359


出来。我劝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快去少林 寺是正经。”张无忌奇道: “去少林寺干么?”赵敏道: “救谢大 侠啊。”张无忌更是奇怪,问道:“我义父在少林寺么?怎么会 在少林寺?” 赵敏道: “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谢大侠身在少 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 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条性命,带来的讯息。”张无忌问道:“为 甚么舍了一条性命?”赵敏道: “我那部属为了向我证明,设法 剪下了谢大侠的一束黄发。可是少林寺监守谢大侠十分严密, 我那部属取了头发后出寺,终于给发觉了,身中两掌,挣扎着 将头发送到我手里,不久便死了。” 张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 赞赵敏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他心中烦恼,牵动内息, 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赵敏急道: “早知你伤得如此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我 便不跟你说了。”张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 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 “少林神僧空见,是被 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 何况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哪里还 有命在?” 赵敏道: “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 张无忌忙问: “甚么东西?”赵敏道: “屠龙宝刀。”张无忌一转 念间,便即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 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 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对他大加折辱,定然难免。 赵敏又道: “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 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 1360


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其势已留不住谢大侠,说不 定便出下策,下手将他害了。” 张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 “敏妹,你说得是。” 赵敏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敏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 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从此尽付东流,又不禁 神伤。 张无忌猜到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 “她此生已 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 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 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说道: “咱们走罢! ” 赵敏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沉吟 道: “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 两个时辰,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又会派人来捉拿咱 俩回去。”张无忌点了点头,眼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 的人物,料来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身受重伤,倘若 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徬徨无策。赵敏道: “咱们急须 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 张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胸 口一阵剧痛,竟然跨不上去。赵敏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将 他送上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 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本来是张无忌 扶她,现下反而变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 前行,另一匹马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 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宽心, 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 1361


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敏 花容失色,抱着张无忌的腰,说道: “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们苦 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 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张无忌苦笑道: “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 不过数十丈。 赵敏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 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张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 但见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 经过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过前行。 赵敏心中刚说: “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 追寻我等而来。”却见两名元兵已勒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 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 “兀那两 名蛮子,这两匹好马是哪里偷来的?” 赵敏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眼 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之极,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 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敏心想: “两匹马虽 是爹爹所赐,但这两个恶贼若要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 打蒙古话道:“你们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 礼?”那蒙古兵一怔,问道: “小姐是谁?”他见两人衣饰华贵, 胯下两匹马更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 肆。 赵敏道: “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女儿,这是我哥哥。我二人 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 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 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过来。赵敏惊道:“你们干甚么?我 1362


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 重刑,犯法者四肢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 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 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 “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 乱斩部属,拿我们小兵来出气。昨天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 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 ”说着举刀 当头砍下。赵敏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 元兵叫道: “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 活。”那胡子兵道:“妙极,妙极!” 赵敏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 两名蒙古兵一齐下马追来。赵敏“啊哟”一声,摔倒在地。 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赵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 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 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敏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穴道。这两 下撞穴,她平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 头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虚脱。 她支撑着起来,却去扶张无忌下马,拔匕首在手,喝道: “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元兵穴道 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 是酸痛难当,只道赵敏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听她言 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 “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 人下手加害。”赵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 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 ” 赵敏指着自己的坐骑,道: “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 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 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桩美差,料 来她说的话必是反话。那胡子兵道: “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胆 1363


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骑……”赵敏截住他的话头,说道: “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 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 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敏连声催促,心 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 一步步挨将过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 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生怕 赵敏一时胡涂,随即翻悔,待坐骑行出数丈,双腿急夹,纵马 疾驰而去。 张无忌道: “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 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方而行?”赵敏道: “自 是向西南方去了。” 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径向西 南。 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 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见 山坳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喜道: “前面有人家,咱们便 去借宿。” 行到近处,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 赵敏扶张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 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鞭打数下。两匹马长声嘶叫,快奔而去。 她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后逃遁更 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 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大门匾额写着: “中岳神庙” 四字。赵敏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人答应,又敲了 三下。 1364


忽听得门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是人是鬼?来挺尸 么?”格格声响, 大门缓缓开了, 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暮 色苍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 是个和尚。 张无忌道: “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求在宝刹 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冷冷的道:“出家人 素来不与人方便,你们去罢。”便欲关门。赵敏忙道:“与人方 便,自己方便,于你未必没有好处。 ”那和尚道: “甚么好处?” 赵敏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递过去交在他手中。 那和尚见每只耳环上都镶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 量二人,说道: “好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 赵敏扶着张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 来到东厢房,说道:“就在这儿住罢。 ” 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张 草席,更无别物。 只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 了?”那和尚道: “两个借宿的客人。 ”说着跨步出门。赵敏道: “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 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敏恨恨的道: “这和尚可恶! 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罢?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 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闪动,房 门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两人。张无忌一瞥之下,高 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无一 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 “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 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敏道: “干甚么?”老僧笑道: “两位 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再装金 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布施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 1365


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 ”赵敏怒道: “那不是强盗行径么?”那 老僧道: “罪过,罪过。我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 当,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马马虎虎的做了和尚。两位施 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唉,可要累得我们出家人六根又 不能清净了。 ” 张无忌和赵敏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大盗改装, 这老僧既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人了,决不致自吐隐事之后 又再相饶。 另一名僧人狞笑道: “女施主不用害怕,我们八个和尚强盗 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菩萨 下凡,如来佛见了也要动心。妙极!妙极!” 赵敏从怀里掏出七八锭黄金,一串珠链,放在桌上,说道: “财物珠宝,尽在于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全江 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没有 了,不知是哪一派的门下?”赵敏道: “我们是少林子弟。”少林 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 亲友之中或也有人与少林派有些渊源。 那老僧一怔,随即目现凶光,说道: “是少林子弟吗?当真 不巧了!你们两个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错了门派。” 伸手便拉她 手腕。赵敏一缩手,老僧拉了个空。 张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敏身上伤重,万难 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反丧 生于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 赵敏受辱,便道: “敏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 ” 赵敏空有满腹智计,此刻也是束手无策,问道: “你们是甚 么人?” 那老僧道: “我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湖 1366


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小 姑娘,这位兄弟本来要留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 门下,我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 张无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的门下,是也不 是?”那老僧咦的一声, 道: “这倒奇了, 你怎知道?”赵敏接口 道: “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大师 作少林寺方丈。” 那老僧道:“善哉善哉! 我佛如来,普渡众 生。”赵敏道:“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 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个和尚确 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近年来 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 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须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问,查明 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招引各路 帮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 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 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门正 派的威望,又见到圆真神功绝技,自是皆愿拜师。便有少数不 愿背叛本门的,圆真立即下手除却,是以他奸谋经营已久,却 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普渡众生”,却是他们这一党 见面的暗号,倘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灵 山”,互相便知。赵敏一听到老僧口气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 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又如 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 “富大哥,这小妮子说甚么推举我师作少 林寺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不可不问个明白。” 这八人虽落发作了和尚,相互间仍是“大哥” “二哥”相称,不 脱昔时绿林习气。 1367


张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重伤后真气无法 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 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行。只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 五根手指向赵敏抓去,赵敏无力挡架,缩身避向里床,张无忌 心下焦急,但此际也惟有盘膝运功,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 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他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怒喝: “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 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张无 忌胸口。赵敏眼见危急,尖声惊呼,却见那矮胖僧人一拳打过, 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了。那老僧吃了 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去。余下各 僧又惊又怒,纷纷喝道: “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 原来那胖僧运劲于臂,猛击张无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 上。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不但将敌人 打来的拳劲反弹了回去,更因对方这么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 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立时便即毙命。 那老僧却道张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物事,以致那 胖僧中了剧毒,当即出掌,击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准拟先打 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这一招刚猛的掌力撞到张无忌臂上, 引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时倒撞出去,其势如 箭,喀喇一声大响,冲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 迸裂。 余僧大声呼叫声中,一僧双拳捣向张无忌太阳穴,一僧以 “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他的 丹田。张无忌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戳在额头,但听得碰碰、 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 1368


甚是强劲,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断。张无忌丹田处受了这一腿, 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心下暗喜: “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 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是不难,只须有十天 到半月将息,便能尽复旧观。” 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 的抢出门去,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张无忌追赶出来,这才站 定了商议。一个道: “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 “我看不 是邪法,这小子内功厉害,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道: “不错, 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 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 道: “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喜 道: “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 功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不成?” 三僧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剑, 走到院子之中。 只见东厢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 子中一张,只见那青年男子仍是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身 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要摔倒。那少女拿着一块手帕在替他 额头拭汗。三僧互使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叫道: “臭 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骂道:“这 小子有甚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滥的把戏,卑 鄙下流,无耻之尤。”三僧见张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 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越来越脏,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 只怕再也没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 张无忌和赵敏听了却也并不生气,他二人最担心的不是三 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寺不 远,这三僧转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张无忌之伤不到 1369


十天以外,万难痊可,用不着成昆亲至,只要来得一两个二流 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便也无法抵挡。因此见三僧去 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 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仍难以发劲伤敌,心下已不若先前惊 惶。 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闪 处,红缨抖动,手中挺着一柄长矛。赵敏叫道:“啊哟!”急将 手中匕首递给张无忌。张无忌摇头不接,暗暗叫苦: “我手上半 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御敌?我血肉之躯,却不能抵挡 兵器。”动念未已,敌人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缨散开,矛头已 向胸口刺到。 这一矛来得快,赵敏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张无忌怀 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张无忌胸口,当的一 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削断圣 火令,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张无忌 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惨叫, 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张无忌头顶。 赵敏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刀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 急速在张无忌头顶一放。这当口果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一 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敏的左 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 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乎是同时殒命, 他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敏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一块 圣火令从窗子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碰到那 人身子便已落地。张无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以胸口 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敏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 1370


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 正中背心,登时狂喷鲜血而死。 张无忌和赵敏圣火令一脱手,同时昏晕,相拥着跌下床来。 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张赵二人昏倒在血泊之 中。荒山小庙,冷月清风,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赵敏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张无 忌鼻息,只觉呼吸虽弱,却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无 力将他扶上床去,只得将他身子拉好,抬起他头,枕在一名死 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张无忌睁开眼 来,叫道: “敏妹,你……你在哪里?”赵敏嫣然一笑,清冷的 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 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 相拥在一起。 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张无忌未花半分力气,借力打 力,反而有益无损,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却 是大伤元气。这时二人均已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 候力气恢复。赵敏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迷迷糊糊的又睡着 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张无忌打坐运气,调 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一振,撑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咕咕直叫, 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难闻, 当下满满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赵敏笑道: “你我今日这等狼狈, 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 伸手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似乎犹胜山珍海味。一碗 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了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 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敏与 1371


张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匹马, 到了庙门前戛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 又是门环四响。张无忌低声道: “怎么办?”只听得门外有人叫 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 赵敏道:“他们就要破门而 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 两人伏在死人堆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 一声巨响,庙门被人猛力撞开,从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 力不小。赵敏心念一动,道: “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退路。” 张无忌点点头,爬到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了兵 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 “小心,防备敌 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算是甚 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嗓音粗豪,中气充 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四下里却无半点 声息,说道: “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 “四处 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 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似乎心中害怕,说道:“只怕敌 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 ” 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 “里……里面还有死人! ”两人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房中, 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 “这庙……庙里的八位兄 弟,一齐丧命,不知是甚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 “秦五哥, 咱们急速回寺,禀……禀……禀报师父。”秦老五沉吟道:“师 父叮咛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端午节开‘屠狮英 雄会’,要是误事了,可吃罪不起。” 张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 惭、怒,百感齐生,心想: “他师父大撒请帖,开甚么屠狮英雄 1372


会,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这么说来,在端午 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我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 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越想 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逃走,自 己却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 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尸,不愿 进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五 道: “这样罢,咱哥儿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寺禀告师 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恼起来, 说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 吟片刻,终觉还是回山较为安全,说道: “听凭秦五哥吩咐,我 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当即转身出去。 赵敏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下。秦寿二人吃了一惊,回 过头来,见赵敏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个女子。 秦老五奇道: “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 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惮, 跟着进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赵敏肩头。张无忌一声咳嗽,坐 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见他坐起, 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 道: “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僵……僵尸阴魂不散,秦五哥 须……须得小心。”忙纵身跳上了床。 秦老五叫道:“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举刀猛往 张无忌头顶砍落。张无忌手中早握好了两枚圣火令,当即往头 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将秦老五 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发抖,想要往张无忌 1373


身上砍去,却哪里敢?张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以九阳真 气反撞。赵敏见那人久久不动,心下焦躁: “这胆小鬼魂飞魄散, 不敢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何他不得。”只见他牙关 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 张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 “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老爷动手。”张无忌道:“那 么你踢我一脚试试。”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 张 无忌怒道: “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刀。 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 是!”俯身拾起了鬼头刀,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这 僵尸法力高强,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当即跪倒,磕头 道: “老爷饶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别 向小……小人索命。” 赵敏听他竟以为张无忌是死人,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 “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 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间心念一动,喝 道:“过来。 ”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张 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 “我先挖出 你的眼珠。”那人大惊,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将张无忌双臂推 开。张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当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 点了他乳下“神封”、“步廊”两处穴道。 那人全身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 “老爷饶命,老爷饶 命。原来老爷不是僵尸,好得很,那……那更加要饶命了。”他 这时伏在张无忌身前,已瞧清对方乃是活人。 赵敏知道张无忌这一下乃是借力点穴,但借来的力道实在 太小,只能暂时令那人手足酸软,却未失行动之力,不到半个 1374


时辰,封闭了的穴道自行解开,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 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说道: “你已给这位爷台点 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肋角是否隐隐生疼?”那人依言 吸气,果觉左胸几根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 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大声哀求起来。 赵敏道:“要饶你性命吗?可须得给你用金针解开死穴才 成。那未免太也麻烦了。”那人磕头道:“姑娘无论如何得麻烦 这么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 赵敏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见。 好罢,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 “是,是!”蹒跚着走 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张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甚么?”赵敏微笑道:“山人自 有妙计。” 那人拿了一块砖头,恭恭敬敬的走进房来。赵敏在头发上 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了他肩头“缺盆穴”,说道:“我先 用金针解开你上身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 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张无忌,满是哀恳 之色。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爷答应了, 请姑娘快快下手。”赵敏道: “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 “小 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敏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敲 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 提起砖头便在钗尾一击。 砖头击落,金钗刺入“缺盆穴”,那人并不疼痛,反有一阵 舒适之感,对赵敏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敏命他拔 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分别 刺过。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心知 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倘若逃出庙去,竭力奔跑,这几下 1375


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死命。 赵敏道: “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若 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赵敏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敏问他姓名, 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 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他虽随 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 葸,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甚么武功。寿南山被点中 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敏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将九具尸 体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妙在此人武功不成, 烹调手段倒算得是第一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无忌和赵敏吃 来大加赞赏。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 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 说。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闻 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 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 张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见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 古松子、归藏子等诸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 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现下少林派连他们也邀到 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空 闻、空智亲自出面邀请,料得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均将搁 在一旁,前来赴会。 张无忌见请柬上只寥寥数字,但书“敬请端阳佳节,聚会 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 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 1376


寿南山脸有得色,说道: “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一 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我们少林派这番要在 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王,因此这个大 会嘛,便叫作‘屠狮英雄会’。”张无忌强忍怒气,又问: “这金 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 人现下关在何处?” 寿南山道: “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当真厉害无比,足 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单 是他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向着你这么一瞪,你登时便魄飞魂散, 不用动手,便得磕头求饶……” 张无忌和赵敏对望一眼,只听他又道: “我师父跟他斗了七 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龙 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服。现下这金毛狮王关在我们寺中大 雄宝殿的一只大铁笼中,身上缚七八根纯钢打就的链条……” 张无忌越听越怒,喝道: “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这般 胡说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明, 说甚么双眼精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给人戳穿,忙道: “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错了。”张无忌道:“到底你有没有见 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看。”寿南山实 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道: “小人 不敢相欺,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 张无忌只想查明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复探询,寿南山确 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这小脚色原也无从得悉,只得罢 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是从容,待伤势痊愈后 前去相救,尽来得及。 三人在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无事,少林寺中并 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上,赵敏之伤已痊愈了七八成, 1377


张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来, 要逃跑已非难事。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 赵敏笑道: “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 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 张无忌和赵敏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中岳神庙 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又过十来日,两人体力尽复,张无忌便 和赵敏商议如何营救谢逊。 赵敏道:“本来最好的法子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 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这人太过脓包,多半会露出马脚, 反而坏了大事。这样罢,咱们便到少室山下相机行事。只是咱 们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 张无忌道:“乔装作甚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 赵敏脸上微微一红,啐道: “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 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甚么样子?”张无忌笑道: “那 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敏一 笑,道: “兄妹不成么?要是扮成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 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手指窟窿。” 张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 寺中各处房舍的内情,便道:“你身上被点的死穴,都已解了, 这就去罢。”赵敏正色道:“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 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 受了一点点风寒,有甚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 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 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虽 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得享遐龄。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小心清除了庙内一切居住过的痕迹, 1378


走出二十余里,向农家买了男女庄稼人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 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 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敏 道: “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菜地, 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张无忌走上前去, 行了个礼,说道: “老丈,借光,咱兄妹俩行得倦了,讨碗水喝。” 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是舀着一瓢瓢粪水往菜根上泼 去。张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 忽然呀的一声,柴扉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婆婆,笑道: “我 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甚么事?”张无忌道: “我妹子走不动了, 想讨碗水喝。 ”那婆婆道: “请进来罢。 ” 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 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敏 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 “婆婆,我哥哥带 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想在婆婆家借 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 那婆婆道: “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么银子。只是我们但 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也不 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背父 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来啊?” 赵敏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眼 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打量 了几眼。但见她虽弓腰曲背,但双目炯炯有神,说不定竟是身 有武艺。赵敏情知张无忌还像个寻常农夫,自己的容貌举止、 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悄说道: “婆婆既已猜到,我也 不能相瞒。这个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贫 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 1379


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我们有了……有了 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这番话时满 脸通红,不时偷偷向张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 “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们要是给 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给我爹爹打死不可。婆婆,我跟你说是说 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 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 “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人 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地方偏僻,你家 里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们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 ” 她见赵敏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心下便 大有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 赵敏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 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真要处处小心,不能露出 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 “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 是多谢了。阿牛哥,快来谢过婆婆。 ”张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 谢。 那婆婆笑眯眯的点头,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用 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 两人来到房中,张无忌低声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 你瞧出来了么?”赵敏道: “啊,我倒看不出。”张无忌道: “他 肩挑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没半点晃动,那是很高 的内力修为。 ”赵敏道: “比起你来怎么样?”张无忌笑道: “我 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 ”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作挑 担之状。赵敏格格笑道: “啊哟!你将我当作了粪桶么?” 那婆婆在房外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 些微疑心,立时尽去。 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张无忌 1380


和赵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 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初时还不过有意做作,到后来 竟是纯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如不见, 只管低头吃饭。 饭后张无忌和赵敏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 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敏俏脸红晕,低声道: “我 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 ”张无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 她,低声道: “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又怎能生得个娃娃,抱 回家去给你爹爹瞧瞧?”赵敏羞道: “呸,原来你躲在一旁,把 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张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 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 上赵敏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终于强自克制, 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 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赵敏却脸热心跳,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 朦胧胧间,忽听得脚步声响,自远而近,有人迅速异常的抢到 了门前。她伸手去推张无忌,恰好张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 过来推她,双手相触,互相握住了。 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 夜访,得嫌无礼否?” 过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内说道: “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从 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观了。咱们不过因一件小事结 上梁子,又不是当真有甚么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观何必 仍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门外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 “你二位要是当真怕了,向我们磕三个响 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开 1381


了,那婆婆道:“你们讯息也真灵通,居然追到了这里。” 其时满月初亏,银光泻地,张无忌和赵敏从板壁缝中望将 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戟张,又矮 又胖,说道: “贤伉俪是磕头赔罪呢,还是双钩、链子枪上一决 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门前, 双手叉腰,冷冷的瞧着三个道人。那婆婆跟着出来,站在丈夫 身旁。 那短须道人道: “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剑 交谈么?”那婆婆道: “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短 须道人咦的一声,道: “杜老先生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 地耳朵聋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声, 抽出长剑,道:“杜百当,易三娘,你们怎地不用兵刃?” 那婆婆易三娘道: “马道长,你仍是这般性急。两位邵道长, 几年不见,你们可也头发花白了。嘿嘿,一些儿小事也这么看 不开,却又何苦?”双手突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 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有六柄。聋哑老头杜百当跟着扬手, 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滚到 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 三个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兵器,说是 飞刀罢,但飞刀却决没有这般使法的。杜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 西,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链子枪,此刻夫妇俩竟舍弃了浸润数十 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么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极厉害极怪异的 招数。 那胖道人马法通长剑一振,肃然吟道: “三才剑阵天地人。” 短须道人邵鹤接口道: “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 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 张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 1382


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 步时,张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 口中叫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敌人信以为 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难逃杀伤。他 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 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可也相当不凡了。” 杜氏夫妇背靠着背,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 动,两人不但双手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易 三娘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 脱手抛掷,始终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 赵敏瞧得奇怪,低声问道: “他们在变甚么戏法?”张无忌 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道: “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义父的 狮子吼。”赵敏道:“甚么狮子吼?”张无忌连连点头,忽地冷 笑道: “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赵敏莫名其 妙,问道: “你打甚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 张无忌低声道: “这五个都是我义父的仇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 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听得当当当当,密如联 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人已交上了手。 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两人手中十二柄 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身旁,守得严密 无比。青海三剑久攻不逞,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 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武学中有言道: “一寸长,一寸 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 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攻的杀着,绝不防及自身。马法通和邵 鹤长剑刷去,均被易三娘挥刀架开,才知他夫妇练就了这套刀 法,一攻一守,配合紧密,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 邵燕被他三刀连戳,给逼得手忙脚乱,接连退避。杜百当扑入 1383


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险。 邵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马法通两把长剑从旁插入, 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水 也泼不进去。 张无忌又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敏耳边道: “这两套刀法剑法, 都是练来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 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 ”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弃攻专守。赵 敏低声道: “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怎能取 胜?” 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七八般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 法通突然喝道:“住手! ”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也向后退开, 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 “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 咦的一声,道: “你眼光倒厉害。”马法通道: “贤伉俪跟谢逊有 杀子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已探得对头在少林寺 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 “这是我夫 妇的私事,不劳道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 子,正如易三娘所说,原是小事一桩,岂值得如此性命相搏? 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 “玉真观 跟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没有,嘿嘿。”易三娘 道: “既跟谢逊并无仇怨,何以苦心孤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 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马法通道:“易三娘 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刀一观。 ” 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 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 三娘道: “咱夫妇只求报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 决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喜道:“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闯少 1384


林,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大 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 当下五个人击掌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妇便请三道人进屋, 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几眼。易 三娘笑道: “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 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是不会半点 武功的。”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贤夫妇之能,只 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实在太也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 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 “咱们斗了半天,这小两口 子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长小心谨慎,亲眼瞧一瞧也好。”说 着便去推门。那门却在里面上了闩。 张无忌心想正好从这五人身上,去寻营救义父的头绪,此 刻不忙打发他们,当即抱起赵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 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门闩已被 邵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剑跟随 其后。 张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忪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色。 马法通嗖的一剑,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张无忌“啊” 的一声惊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将头颈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 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 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赵敏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一张俏 脸红扑扑地,烛光映照下娇艳动人。邵鹤道: “易三娘说的不错, 出去罢!”五人带上了房门,回到厅上。 张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 “贤伉俪可 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 “那是千真万确。 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开屠狮大会,倘若他们 1385


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人怎丢得起?” 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 “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 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进 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报 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 险?” 易三娘冷笑道: “拙夫刺毁双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说, 我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恶贼害死,我夫妇和他仇深似 海,报复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们一遇上姓谢这恶 贼,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我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 尽。嘿嘿,自从我爱儿为他所害,我老夫妇于人世早已一无所 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千刀万剐,何 足道哉?” 张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令人惊心动 魄,心想: “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 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惨死, 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罢,那是 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 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 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道: “这五人当真小心,虽然信得过我和敏妹并非江湖中人,犹恐 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刀的人 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 不是苦心孤诣,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 遭大祸。须得尽早救了他出来才好。 ”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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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见 青海三剑已然不在。张无忌对易三娘道: “婆婆,昨晚三位道爷 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甚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我们 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 ” 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 “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我 们要挑三担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担成不成?寺里的和尚 问起,我说你是我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只是免得寺里 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张 无忌商量,实则下了号令,不容他不允。 张无忌一听之下,已然明白: “她只道我真是个庄稼人,要 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有。”便道: “婆 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我两口儿。我两人东逃 西奔,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张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 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 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敏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他 远去。 杜氏夫妇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 亭之中,便放下柴担歇力。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 三人也不以为意。 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替张无忌 抹汗,说道: “乖孩子,累了么?”张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 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 只见她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谢逊所杀了 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话, 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 1387


声“妈”叫出口,想起自己母亲,不禁伤感。易三娘听他叫了 一声“妈”,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巾擦汗,擦的却 是泪水。 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担柴,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 他虽听不见两人的对答,也知老妻触景生情,怀念起了亡儿, 说不定露出破绽,给那两个僧人瞧破了机关。 张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自 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罢。”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心 想: “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了,我孙儿 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张无忌挑担走出山 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下不禁有些蹒跚。张无 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心想: “要是我妈妈此刻尚在人世,我 能这么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 道: “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 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罢。”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 “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易 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二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 候。 另一名僧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 咱们就行个方 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 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 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人,何必断 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张无忌,转到后门进寺,将 三担干柴挑到厨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 易三娘道:“我们有上好的大白菜, 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 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 1388


“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我们可担 代不起。” 管香积厨的僧人向张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端阳前后, 寺中要多上千余位客人,挑水劈柴,说甚么也忙不过来。这个 兄弟倒生得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 给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 “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甚 么要紧事做,就在寺里听师傅们差遣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帮 补,也是好的。” 张无忌一想不妥: “少林寺中不少人识得我,偶尔来厨房走 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 “妈,我媳妇儿……” 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 “你 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 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大的 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 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 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下 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是难以对付。监寺虽已增拨了不少人 手到香积厨来先行习练,但这些和尚不是习于参禅清修,便是 钻研武功,厨房的粗笨杂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到了那 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 时倒还罢了,一待宾客云集,那就糟糕之极。他见张无忌诚朴 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 张无忌心想: “我日间只在厨房,料来也见不到寺中高手, 晚上相机寻访义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装着踌躇,待 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父, 1389


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 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 “咱们一言为定, 六钱就是六钱。” 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张无忌 追将出去,道: “妈,我媳妇儿请你多照看。”易三娘道: “我理 会得,你放心便是。” 张无忌在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 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 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他便与众火工一起睡在香 积厨旁的小屋之中。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 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 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敏来探望了他两次。他做 事勤力,从早到晚,甚么粗工都做,管香积厨的僧人固然欢喜, 旁的火工也均与他相处和睦。他不敢探问,只是竖起耳朵,从 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饭去给义父,只须着 落在送饭的人身上,便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哪知耐心等了 数日,竟瞧不出半点端倪,听不到丝毫讯息。 到得第九日晚间,他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 之声,于是悄悄起来,见四下无人知觉,便即展开轻功,循声 赶去,听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纵身跃上一株大树,查明 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 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他隐身树后,但 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那三个使剑的 便是青海三剑,布开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紧密, 在旁相攻的是三个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了二三十招, 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阵一破,余下 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被砍 1390


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 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将他团团围住,却 不再攻。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道: “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 怨无仇,何故夤夜来犯?”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邵鹤,惨 然道: “我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甚么 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 “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 想得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 了宝刀啦。只凭这么点儿玩艺,就想来闯荡少林寺么?少林寺 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竟给人如此小看了。” 邵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 避,终于慢了一步,剑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邵鹤登时 身首异处。 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 走去。张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 有人轻轻呼吸,暗道: “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伏不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 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 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张无忌待那六僧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沉 睡不醒。他心下暗叹: “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 条好汉已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周密,迥非寻 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过数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热,离端阳节一天近似 一天。他想: “我在香积厨中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的所在, 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这晚他睡到三更时分,悄悄出来, 1391


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后,身形甫定,便见两条人影自南 而北,轻飘飘掠过,僧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 人。 待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瓦面上脚步声响,又有二僧 纵跃而过,但见群僧此来彼去,穿梭相似,巡查严密无比,只 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他见了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 被发觉,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雷声大作,下起大雨来。张无忌大喜, 暗道:“天助我也!”但见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他 闪身走向前殿,心想: “罗汉堂、达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四 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是少林寺中 屋宇重重,实不知何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般若院。他躲躲闪闪 的信步而行,来到一片竹林,见前面一间小舍,窗中透出灯光。 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 反弹出去。他欺到小舍的窗下,只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正是方 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只听他说道: “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寺已杀了二十 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右 使范遥、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寺, 求我放过了谢逊……”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喜慰: “原来我外 公和杨左使等已得讯息,曾派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本寺 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那张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 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等蒙他相救, 欠过人家的恩情,倘若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此事当真 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 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张无忌听在耳里,心 头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圆真的成昆。这人张无忌从未和他对面 1392


交谈,但当日光明顶上隔着布袋听他述说往事,隔着岩石听他 呼喝,他的口音却听得熟了,在这一瞬之间,心头蓦地里想起 了小昭,只感到一阵甜蜜,一阵酸楚。 只听圆真说道:“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自是万无一失。 此次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小 恩小怨,方丈师叔也不必挂怀。何况万安寺之事,是魔教暗中 勾结了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 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 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主 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叔必 有所闻。”空闻道:“不错,听说过这回事。” 圆真道: “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个得力部属,叫做苦头陀, 两位师叔在万安寺中想必会过。”空智在万安寺高塔之中,被赵 敏勒逼显示武功,曾大受苦头陀的折辱,当时内力全失,无可 反抗,此时犹有余愤,说道: “哼,此间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 大都,找这苦头陀会会。” 圆真道:“两位师叔可知这头陀是 谁?”空智道: “这苦头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 涉猎,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圆真道:“苦头陀便是魔教的光 明右使范遥。”空闻和空智齐声道:“此话当真?”语中甚是惊 诧。圆真道: “圆真焉敢欺瞒师叔?端阳节他若胆敢前来本寺, 两位师叔一见便知。” 空智沉吟道: “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 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再由张无忌卖好救 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见那张 教主忠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 圆真道: “方丈师叔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逊是 张无忌的义父,又是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魔教自会不顾一 1393


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之中,一切自有分晓。” 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 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圆真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数败 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而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正言 顺的掌管屠龙刀,杀了谢逊祭奠空见。空闻力持郑重,既不愿 多伤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 空智却似意在两可,说道: “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还 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狮大 会变得无声无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闻道:“师弟所言 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 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天下,那就莫敢不从了。”空智道: “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劝他交出宝 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 “是!谨遵两位师叔吩咐。”脚 步之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 张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极高,只要稍有 响动,立时便被查觉,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取胜, 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当下屏息 不动。 只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 雨打在伞上淅沥作响。张无忌待他走出十数丈,这才轻轻移步, 跟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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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张无忌一 拨一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劲力,已将三 根黑索卷在一起。他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 左足在一株松树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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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角、 树干为掩蔽,一路追蹑。只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他想: “原来 义父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迹。” 他不敢公然跃墙而 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 这才跃下。 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 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圆真 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绝不 晃动,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 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中白光微闪, 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 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山峰之巅唯有几株 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 跟着上峰。 前面这四人轻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不 过二十来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 穿俗家装束,寻思: “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难的,让他 们先和圆真斗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 奔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 “啊,那是昆仑派 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 ” 1397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张无忌 立即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刃相 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兵刃撞击的声音听 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心下一动: “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 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有三株 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龙,暗暗奇怪: “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娴 道:“急速动手,两个师弟未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道: “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张无忌生怕谢逊便在 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 突然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已受伤,他抬 头一看,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已与人动上 了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响,似是长 剑与甚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看 时,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 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 夫妇。一株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中亦 必有个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舞动之时瞧 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 敌人兵刃来路,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 无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条长索如鬼似 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 次向外冲击,总是被长索挡了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 1398


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不露棱 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 “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三位太 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极!”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直 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索 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根黑 索一抖,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 圆真边斗边走,退上峰来,叫道: “相好的,有种的便到这 里领死。”和他对敌的那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圆真以 武功论原是不输,但难以一举格杀二人,最多伤得一人,余下 一人不免会脱身逃走,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 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 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 间,双索齐抖,将二人从百余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两人在 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半空时发出的惨呼,兀自缠绕数峰 之间,回声不绝。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若 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 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也到了 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 和杨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两腿,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谷 之中。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张无忌 暗想: “何太冲对我以怨报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夺宝刀, 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 此下场。” 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 “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 1399


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一名 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 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 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 我三人最为眷 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 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峰来。 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罗唆,扰我三 人清修?” 圆真躬身道: “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 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 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 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 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 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 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 “圆真这恶贼当 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 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 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罢。”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 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 “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 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张无忌大为奇怪: “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地 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 出家人不打诳 语,你何以骗他?他若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他 么?”圆真道: “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两 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 1400


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 那老僧道: “这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 大恶, 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于人。” 圆真道:“谨奉太师叔教 诲。” 张无忌心想: “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有德的高 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 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 道: “谢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应放 你逃走。” 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 “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 说话么?” 张无忌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登时心中 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将谢逊救出,但只要 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 手,自己也非三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 “待那圆真 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 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听得圆真叹道: “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事, 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最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 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 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 “成 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反复说了半天,谢逊总是这句 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的道: “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 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甚么手段对付你。”说着 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 1401


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着地 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 急,却是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 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 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 他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便 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难,更是心惊。他左 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 长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这内劲只要中得 实了,当场便得肋骨断折,五脏齐碎。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 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 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嗖的一声, 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两 位高僧都“嗯”的一声,似对他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 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顶神功的高手 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 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张无忌借着电 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似 生铁; 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 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 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 三个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烁然有神。 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他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 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 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 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了一团。只听得轰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 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魄。张无忌在半空中 1402


翻了个箭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 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 “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 位高僧。”说着左足站在松干,右足凌空,躬身行礼。松树的枝 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张无忌稳稳站住, 身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位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得相互缠绕,反手一抖,三 索便即分开。 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 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 都险到了极处,稍有毫厘之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之祸, 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 此高强敌手,无不骇然。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 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 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 极拳三大神功,而最后半空中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的 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然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事, 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和少林九 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 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 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 “老衲还道何方高人降临,却原 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但不 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素来不加闻问。不意今日得与魔教教主 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 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 1403


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么是阁下?” 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啊”的 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 张无忌心想: “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想来当年和 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的旧部,我且动以故人之 情,再说出阳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 “大 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 “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 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 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显然 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这 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阳顶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枯禅一 坐三十余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怨。这时听得大仇 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 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 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们师 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然来到此地,自是 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 ” 张无忌道: “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毛 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曲折。 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但听一面 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脸老僧渡劫道: “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忌 皱眉道: “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 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张无忌道: “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 1404


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 假?”他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只得道: “不错, 她……她现下……现下已弃暗投明。 ” 渡劫朗声道: “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 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一 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 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张教 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 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 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 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 担当? 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 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 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 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 渡厄道: “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 人,便杀你不得么?”张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 道: “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 教?”渡劫道: “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 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 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 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地, 半空中身形已变,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地翻出, 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 1405


将掌力化开,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张 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渡劫左掌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 来。张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一掌劈出,将数 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避 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生痛,他喝了一声: “好 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往张无忌头顶盖下。 张无忌身如飞箭,避过索圈,疾向渡劫攻去。 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 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 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 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 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均 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练成神功以 来从未经历过之事。更拆数十招,寻思: “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 命。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 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 ”当下向渡 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 铜墙铁壁相似,他数次冲击,均被挡回,已然无法脱身。 他心下大惊: “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 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 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 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般心灵感应说来甚是玄妙, 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 一体,亦非奇事。他又想: “这样看来,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 高手同来,亦未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 义父终于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 1406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 骨髓,心道: “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申雪。义父一生高 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 ”当下朗声 说道: “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夫死则死 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 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续道: “那圆真俗家 姓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谢逊的业师……” 三位少林高僧见他手上拆招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内 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无恶 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 围,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去,实是无量功德,当下一言不发, 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的师妹, 乃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 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当下手上化解三僧来招,嘴 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何与杨夫 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 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 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 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 但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 来。 张无忌又道: “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 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真了。渡厄大师不妨 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索不发, 低头沉吟,说道: “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 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 1407


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 的了?”张无忌道: “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 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空闻神僧……” 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块 巨大的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 “甚么人?”黑索 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飞舞。圆石后突 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 刀刺向他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 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竟会有人忽然偷袭,黑暗中只觉风 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 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毫厘 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大石掩身, 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 “好险!”喝道: “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 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 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而武功家数又与谢逊 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 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 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 “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 “确然是他。”渡厄道: “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 道: “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 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僧攻了上去。 张无忌身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 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一起。 1408


他看了一会,见那使剑三人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 的青海三剑乃是一路,但变化精微,劲力雄浑,远在青海三剑 之上,当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 另有三人合攻渡难,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劫。渡劫的对手虽 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却比余人又高出一筹。斗了半晌,张无 忌看出渡劫渐落下风,渡厄却稳占先手,以一敌三,兀自行有 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劫应付维艰,黑索一抖,偷空向 渡劫的两名对手晃去。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须飘动,身手 极为矫捷,一个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 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若被 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上的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三人 剑上受力一轻,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难以一敌 三,渡厄、渡劫二僧则是以二敌五,一时相持不下。 张无忌暗暗称奇: “这八人的武功着实了得,实不在何太冲 夫妇之下。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的门派来历全然瞧 不出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 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 一短,挥动时少耗内力,但攻敌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 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 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步步进逼,竭力要扑到三 僧身边。但三僧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当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 子上似有无穷弹力,两名黑须老人不住变招抢攻,总是被索圈 弹了出去。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势。 少林三僧奋力御敌,心下都不禁暗暗叫苦,与这八人相斗, 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黑索再缩短八尺,便组成了“金刚伏魔 1409


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进来, 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张无忌若是出 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安坐不 动,显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 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 心要长啸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是开口不得,这当儿只要轻轻 吐出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必身受内伤, 成为废人。三僧心下自责过于托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未出 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 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张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自是举手 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 并无可死之道,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外面八敌,亦是同样的 艰难。眼见双方胜负非一时可决,他低下头来,只见一块大岩 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 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待得相斗双方分了胜败,或是少林寺有人 来援,便救不了义父,当下跪在石旁,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 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 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他 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碎了一大 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 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许。掌力 虽已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正尽数用来推 石,背心上也是剧痛难当。 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 索圈,右手点穴橛向渡难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软索擅于远 攻,不利近击,渡难左手出掌,运劲逼开他点穴橛的一招。黑 1410


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不 好!”哪料到敌人“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为厉害, 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竖掌封挡,护住胸口,跟着拇指、 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挡住了敌人,但黑索离 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 “金刚 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 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面门点去, 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举判官 笔挡架,索笔相交,一震之下,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 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石屑纷飞,火花四 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 “金刚 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 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张无 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通、 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远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却是 无与伦比,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 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 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忖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是 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勾、 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那老 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从圈中跃出。 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 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叫道: “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出 来。好孩子,你快快走罢!”张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给 1411


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链?”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 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几个时辰的倾盆大雨,地牢 中已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张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 铐链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被人施了 手脚,当下抱着他跃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张无忌道: “此时 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罢。”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 步。 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 “孩子,我生平最 大的罪孽,乃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自 当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抵了空见 大师这条性命。”张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是成 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 手下?” 谢逊叹道: “我这一个多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 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 父手上染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实是百死难赎。唉,诸般 恶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 山去罢。” 张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 “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 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 “甚么人到少林 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 张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后心“大椎穴”一 麻,却是被谢逊拿住了穴道,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他,急得 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 “义父,你……你何苦如此?” 谢逊道: “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 1412


我所做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再不去,我的仇怨 又有谁来代我清算?” 张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 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 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被一名无名少年 坏了大事,实是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 “请问松间少年高姓大 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哪一位高人横加干预。”渡厄黑索 一扬,说道: “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煞怎地不知?” 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 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并 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 想到适才他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 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 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张无忌 合十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张无忌急忙还礼,说 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 渡厄道: “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 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 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 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还请张 教主见谅。” 张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 “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张教主要救 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伏魔 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 涌而上也好,我师兄弟只是三人应战。于张教主再度驾临之前, 1413


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 一毫一发。” 张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到他巨大的身影,长 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愆,无复当年神 威凛凛的雄风。张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 “今日是打不 过他们的了,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 他们再来斗过。这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似,适 才若不是渡难大师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万万攻不进来。 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实未可知。 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当再 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说道:“义父, 孩儿走了。” 谢逊点点头,抚摸他的头发,说道: “你不必再来救我,我 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 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 张无忌道: “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的 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 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 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众相顾骇然,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却 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心 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 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全力, 越奔越快,啸声也是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齐在梦中惊 醒,直至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知是张 1414


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虑。 张无忌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 一人跃了出来,正是赵敏。 张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被大雨淋湿了, 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敏问道: “跟少林寺的秃头们动过 手了?” 张无忌道:“是。”赵敏道: “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 到?”张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事简 略的说了。 赵敏沉吟道:“你有没问他如何失手遭擒?” 张无忌道: “我只想着怎地救他脱险,没空问到这些闲事。” 赵敏叹了口 气,不再作声。张无忌道: “你不高兴么?”赵敏道: “在你是闲 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迟。 我只怕……”张无忌道: “怕甚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父?” 赵敏道: “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是办得到的。 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 张无忌也是担心着这 件事,问道: “你说会么?”赵敏道: “但愿不会。 ” 二人一路说话,来到杜氏夫妇屋前。赵敏笑道: “你行迹已 露,不能再瞒他二人了。 ” 张无忌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摇了摇身子,抖去 些水湿,踏步进去,忽然间闻到一阵血腥气。他心下一惊,左 手反掌将赵敏推到门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 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张无忌此时 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锤 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狠辣已极。张无忌只须缩腿一让,敌 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 么一抓,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一麻, 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1415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只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滑, 乃是女子之手,心中一动,没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去,噗 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跃出屋,挥掌向赵敏脸上拍去。张无忌知道赵敏决 然挡不了,非当场毙命不可,忍痛纵起,也是挥掌拍出,双掌 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脚下踉跄,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 之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敏惊问: “是谁?”张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摺已被 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 道:“你点亮了灯。” 赵敏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见到他肩头的短刀, 大吃一惊。张无忌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 “一些外伤,不相 干。”当即便拔出刀来,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 中,当下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看时,二人已死去多时。 赵敏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张无忌点点 头,等赵敏替他裹好伤口,拿起短刀看时,正是杜氏夫妇所使 的兵刃,只见屋中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刀,显 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 这才动手加害。赵敏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 适才摸黑相斗,张无忌若非动念得快,料到那人要来抓自 己的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子,多半自己与赵敏都已尸横就 地。再看杜百当夫妇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 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厉害的 掌力所伤。他数经大敌,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中这三下 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第一场以 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 三招两式。 1416


赵敏又问: “那是谁?”张无忌摇头不答。赵敏突然间明白 了,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张无忌怀中,吓得 哭了出来。 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敏听到张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出 去迎接,因而逃过大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人而 是三人了。 张无忌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赵敏道: “那人要杀的是 我,先把杜氏夫妇杀了,躲在这里对我暗算,决不是想伤你。” 张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 又道: “不到一年之间,何以内力武功进展如此迅速?当世除我 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张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 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敏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想起易三娘对 待自己二人亲厚慈爱,都不禁伤感。 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急, 接着东面一道青色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 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 张无忌叫道: “明教五行旗齐到,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咱们 快去。”匆匆与赵敏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 奔去。 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 山上行去。 张无忌叫道:“颜旗使在么?” 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 声,回头见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礼参见。旗下教众欢声 雷动,一齐拜伏。 颜垣禀告:明教群豪得悉谢逊下落后,商议之下,均觉如 1417


等到端阳节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 为敌,眼下既无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端阳节前十日 由杨逍、范遥率领,尽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动 干戈,多半难免,那倒也罢了,只是到处寻不着教主,不免有 群龙无首之感。 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 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 等人先后从各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则分 四面围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见,尽皆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 专之罪。 张无忌道: “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原 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当下将 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 人听说一切都出于成昆的奸谋,无不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 破口大骂。张无忌道: “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林方丈要人, 最好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 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辜。”众人齐声应诺。 张无忌向赵敏道: “敏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寺僧 众认出身分,以免多生事端。”当日她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都, 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敏笑道: “颜大哥,我扮作你旗 下的一名兄弟罢!”颜垣当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敏 披上。赵敏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颊,从树林中 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 号角吹动,明教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 山的帖子,空智禅师率领僧众在山亭中迎候。空智听了圆真之 言,深信少林僧众被赵敏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逼授 武功,乃是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 1418


手相救,更是假意卖好,另有阴谋,是以神色阴沉,合十行了 一礼,甚么话也不说。 张无忌抱拳道: “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 神僧。”空智点了点头,说道:“请! ”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 空闻方丈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戒律院各处首座 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分宾主坐下,小沙弥 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 张无忌说道: “方丈神僧,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求恳方丈 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谢法王,大恩大德,日后必当补报。” 空闻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原不该跟谢 法王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 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 张无忌道:“此中另有缘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 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说了。空闻等只 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 泪,颤声道: “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举,功 德非小。”群僧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 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张无忌详细说毕当日经过,又道: “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 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 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说道:“请圆真大师出来, 当面对质,分辨是非。” 周颠插口道: “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又活了 过来,鬼鬼祟祟,是甚么好东西?快叫他滚出来。”那日他在光 明顶上吃了圆真大亏后,一直记恨。张无忌忙道: “周先生不可 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又不是 1419


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 住自己的嘴巴。 空智听周颠出言无礼,更增恼怒,说道: “然则我空性师弟 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张无忌道: “空性神僧豪爽侠义, 在下当日在光明顶上有缘拜会,极是钦佩。空性大师曾和在下 相约,日后相互切磋武学。岂知不幸身遭大难,在下深为悼惜。 此是奸人暗算,实与敝教无涉。”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 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 张无忌脸上一红,道: “郡主与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 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命她上山拜佛,郑重谢罪。” 空智喝道: “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 口胡言,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敏大大的不该, 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 为难间,铁冠道人厉声说道: “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 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 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我教主宽 洪大量,不予计较,我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罢甘休。 ”此时明教 教众在淮泗、豫鄂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 确非浮夸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 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我们失手被擒,囚于万安 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甚么。 你们来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罗汉像的背上刻了十六个大字, 嘿嘿, ‘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 好煞气!” 这十六个字,乃是当日赵敏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 1420


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罗汉的背上。范遥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 回到罗汉堂中,将十六尊罗汉像移转,仍是背心向壁,以免赵 敏嫁祸于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看过后仍将罗汉 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了。张无忌口才不佳,又 想到这是赵敏胡闹,内心有愧,不禁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 “空智大师的话,可让我们不懂了。敝教张教主 是武当弟子张五侠的公子,江湖上尽人皆知。我们就算再狂妄 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张教主自己,又怎会刻甚么 ‘再灭武当’的字样?方丈大师与空智大师乃有德高僧,岂能 于其中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决无其事。”这几句话振 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且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 明教势大,若是双方当真动上了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 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无益, 请随老衲前赴罗汉堂,瞻仰罗汉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 张无忌心想: “一进罗汉堂,真相便当场揭穿。”当下踌躇不答。 杨逍却道:“如此甚好。”张无忌不明其意,但见赵敏混在厚土 旗众之中,并未进寺,料想不致为少林僧众发觉,倒也不甚担 忧。 当下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行向罗汉堂来。空闻向 罗汉像下拜,说道:“弟子惊动罗汉尊者法像,尚请原宥。”拜 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几 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将第一尊罗汉像转了过来。 只见那罗汉像背上已削得坦平,涂上了金漆,原来那个大 大的“先”字,早已没半点痕迹。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 大吃一惊,张无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齐动手,将其余各尊罗汉像一一转过,背上 1421


却哪里有一笔半划?霎时之间,群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 们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罗汉像背上都刻得有个大字,拼起来 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等十六字, 却何以会突然不见?罗汉像背上金漆甚新,显是刚涂上去的, 但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要铲去这十六尊罗汉像背上 所刻字迹,再涂上金漆,着实不是易事,寺中僧众怎能全无知 觉? 张无忌转过头来,见韦一笑和范遥正相视而笑,心下恍然, 那自是本教兄弟们作下了手脚,心想:“干这事的人神通广大, 好生了得。”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 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无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师所云,先前曾遭 奸人损毁,但十六位阿罗汉显灵,佛法无边,立即自行补起, 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罗汉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 拜倒。 空闻、空智等虽不信罗汉显灵、佛法无边云云的鬼话,但 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怎样,总是向本寺补过致歉, 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对众魔头神出鬼 没的手段,却又有三分佩服,三分惊惧。 空闻道:“罗汉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 群弟子推罗汉像转身,又道: “昨晚张教主降临,已与老衲三位 师叔朝过相。听说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了约会,只须张教主 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张无 忌道: “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 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 敢言勇?”空闻道: “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昨晚胜负未分, 更兼教主仁侠为怀,出手相助,三位师叔深感高义。” 1422


杨逍、范遥等听张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 见。殷天正道: “既是少林众高僧执意于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 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 兄弟而来,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 寺来撒野。” 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别无 善法,便道: “弟兄们听到在下颂扬三位高僧神功盖世,都说三 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 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 ”领着群豪走向寺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掌旗使唐洋率领之下,列阵布在山峰 脚边,声势甚壮。空闻等视若无睹,径行上峰。空闻、空智合 十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 渡厄道: “阳顶天的仇怨已于昨晚化解,罗汉像的事今日也 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杨逍 等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 但几句话却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耸然动 容。 张无忌寻思: “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 人多,倘若一涌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折了 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 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钦佩,原 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兄 弟有朋友之义,我们纵然不自量力,却也非救他不可。在下想 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对三,平手领教。” 渡厄淡淡的道: “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 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我们三个老 1423


秃。但若老衲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举世再无第二 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 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 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是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 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周颠张嘴欲 语,说不得手快,伸掌挡在他口前。 张无忌道: “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 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 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又岂少了?韦蝠王, 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面自张 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 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少 林群僧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 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相 隔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名帖送交 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 实是从所未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 赞道:“好轻功!” 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均知 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到, 不过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中佩服,却都默不作声。只 有周颠一人鼓掌大赞。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 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雷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 倒。他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了过去,从 1424


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一变,暗想这 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是深不可测,不敢多所逗留,斜身一让, 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手“草上飞” 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是神乎其技 的了。 空闻、空智等均想: “此人轻功造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 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生就异禀,旁人纵是苦练, 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 渡厄说道: “张教主说贵教由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 蝠王外,还有哪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 “韦蝠王已领教过 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 一动: “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传劲,只是一瞬间之 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甚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 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然没听见过,至于 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 杨范二人听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 “谨遵教主号令。”张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 用甚么兵刃好?”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 劲敌,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甚么兵刃 都能使用,张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 “听由教 主吩咐便是。 ” 张无忌微一沉吟,心想: “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 占便宜。” 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 人,说道: “咱们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携带兵器,这是本教镇教 之宝,大家对付着使罢。 ”杨范二人躬身接过,请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安寺中结下的梁子, 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 1425


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罢。”他被囚万安寺的怨气未曾 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 不住了。 范遥淡淡一笑,说道: “在下奉教主号令,向三位高僧领教, 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 手中接过长剑,喝道: “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 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啦。”范遥笑道:“我死在令师叔 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阁下之外更 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是咽 了这口气下去,倒教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 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张无忌觉得外公年迈,不便请他 出手,便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说道: “教 主,属下殷天正讨令。”张无忌道: “外公年迈,便请舅舅……” 殷天正道: “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硕德 耆宿,我明教便无老将么?” 张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 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 “好,范右使留 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儿。”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 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 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 王,当年自创天鹰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 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 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下。 ” 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 却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 三层圈子。 1426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的劲 气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 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躬身,说道: “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 右手举起圣火令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 “当呜”一响,索令相击。 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古怪。两人手臂 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张无忌寻思: “三僧黑索结圈,招数严密,我等虽三人联手, 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三僧的内劲,徐寻破绽。” 眼见黑索缠到,便以圣火令与之硬碰硬的对攻。 斗到一顿饭时分,张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 圆径。然而三僧的索圈压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 比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是骇异,起初尚是 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 成为二人合斗渡难。张无忌却是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全是刚猛路子。杨逍却是忽柔忽刚,变化无方。 这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手中盘 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拍, 忽而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 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 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 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 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 周颠与杨逍素有嫌隙,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看越是惭愧: “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 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岂知我 1427


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橛。 ”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是丝毫 不落下风。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 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每踏出 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三株松树外已 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 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他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 虚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闻、空智等一齐“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 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之一的“须 弥山掌”。这门掌力极难练成,那是不必说了,纵然练成了,每 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哪 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须弥山掌”拍了出来, 跟着黑索一抖,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须弥山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 了一大半。他当下以巧补弱,使得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 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是变化无穷。旁观众人大半去瞧他二 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 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无 奇,所有拚斗都在内劲上施展。这般拚斗比之殷天正斗力和杨 逍斗巧,其实更加凶险,只要内劲被对方一逼上岔路,纵非立 时气绝死亡,也当走火入魔,发疯瘫痪,均属寻常。只是这等 比拚,只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 无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 范遥、韦一笑等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 1428


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的 针叶不住摇晃颤动,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 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助大树之力,方能与张无忌的九 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若是渡 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 难比拚掌力,拚到三十余掌之后,已自知终非敌手,心想: “我 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一个人的胜负荣辱,何足道 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我白眉鹰 王的威名。”当下拚得一掌,便向后退出半步,拚到十余掌后, 已退到丈许之外。哪知“须弥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一, 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实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 步,渡难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不以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 “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 究也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 两枚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 以分殷天正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腕一抖, 黑索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杨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 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一翻,已抓住索头,一招“倒 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左手上 肘一沉,压向飞袭左胸的圣火令,却见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 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原来这六人之中,以杨逍最工心计, 他这两枚圣火令攻渡难的是虚,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 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稳占 上风,哪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出奇招,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 1429


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 那枚圣火令挟了下来。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的比拚内劲, 哪容得这么心神一分,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 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堕,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阵急雨。张无忌一 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对方百 计防护,尚且不稳,何况自呈虚弱?他手指上五股劲气,登时 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啪啪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 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 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 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渡劫得师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稳 住。 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 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向外扯夺,殷天正却以 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去。两大高手一拉一 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虽然吃力万分,却仍 不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斗 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丧当 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无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 衣背,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己方的人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 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 “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 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 寺三位高僧争斗,若是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是罪上加罪。无 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我立时自 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 ”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 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岛上,用狮子吼震死震昏各帮各派无数 1430


豪士,此刻虽非以此神功伤人,但众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响, 相顾失色。 张无忌知道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 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可无恙,但外 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逊大 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 张无忌道: “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说道: “三位高僧武功果然神妙之至,今日明教无法攻破,他日再行 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罢! ”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 渡劫二僧黑索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 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 法收手,若是收回内劲,立时便被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刻 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挥出,接过了渡 难与殷天正分从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 的黑索中端。黑索正被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 张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时将两端传来的 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起。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捧着黑索,走近几步, 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两枚圣 火令拾了起来,交还给他。 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 知道拚将下去势必两败俱伤,己方三人实无法占得上风。渡厄 说道: “老衲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张教 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是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 为苍生造福,少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 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为。”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 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张无忌道:“不敢,然而自当再来领 1431


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张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 山去。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巨木旗和厚土旗教 众于离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余座木棚,以供众人住宿。 张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 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和今日的局面相 若,天下哪里更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金刚伏 魔圈”?彭莹玉猜中他的心事,说道: “教主,你怎地忘了张真 人?” 张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 和我二人联 手,破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 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再则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 学修为虽已炉火纯青,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 “张真人如肯下山, 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 哑了。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 “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 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搏, 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独斗六大 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受了大损,适才苦战渡难,又耗竭 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 张无忌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出来。殷野王抢了上来,更是 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 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门派、各帮会 1432


的武林人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都到木棚 中他灵前弔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派了三 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几 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 “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 终不得善法。赵敏曾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 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张无忌联手, 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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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名洪水旗教众手持喷筒,一百股水 箭射出。群雄鼻中只闻到一阵酸臭,但见二 十头恶狼一遇水箭,立时跌倒,狂叫悲嗥, 顷刻间皮破肉烂,变成了一团团焦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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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天下英雄莫能当

弹指间端阳正日已到,张无忌率领明教群豪,来到少林寺 中。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到处都挤满了各路英雄好汉。 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与谢逊有仇,处心积虑的要杀之报仇 雪恨;有的觊觎屠龙刀,痴心妄想夺得宝刀,成为武林至尊; 有的是相互间有私人恩怨,要乘机作一了断;大多数却是为瞧 热闹而来。少林寺中派出百余名知客僧接待,引着在寺中各处 休息。 武当派只到了俞莲舟和殷梨亭二人。张无忌上前拜见,请 问张三丰安好。俞莲舟悄声问道: “你可曾听到青书与陈友谅的 讯息?”张无忌将别来情由简略说了,得知陈宋二人并未上武当 滋扰,这次宋远桥、张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为了在山上护 师保观,以防奸谋。俞莲舟又说起宋远桥自亲耳听到独子的逆 谋之后,伤心愁急,茶饭不思,身子几乎瘦了一半,却又瞒着 师尊,不敢说起此事,恐贻师父之忧。张无忌道: “但盼宋师哥 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师伯父子团圆。”俞莲舟道:“话 虽如此,但这逆贼害死莫七弟,可决计饶他不得。”说着恨恨不 已。 此后一个时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刚伏魔 圈的河间双煞、青海派诸剑客也都到了。华山派、崆峒派、昆 仑派均有高手赴会,只峨嵋派无人上山。 1437


张无忌既盼能见到周芷若,向她解释那日不得已之情,然 而想像到她的脸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惭。明教群豪聚在 西厢的一座偏殿之中,并不和各路英雄交谈,盖明教怨家太多, 仇人见面,只怕大会未开,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个落花流水。 午时将届,寺中知客僧肃请群雄来到山右的一片大广场上。 那本是寺僧种菜的数百亩菜园,这时已然压平,搭起了数十座 大木棚。群豪随着知客僧引导入座。各门派帮会中人数众多的 自占一棚,人数较少的则合坐一棚。 彭莹玉将场上杰出之士的来历,一一禀告张无忌知晓。群 豪毕集,洵是盛会,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隐逸, 这时也纷纷现身。彭莹玉点查之下,场上不计明教,已有四千 六百余人。张无忌、杨逍等见与会人众,多半是敌非友,均感 忧虑。 众宾客坐定后,少林群僧分批出来,按着圆、慧、法、相、 庄各字辈,与群雄见礼,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着达摩堂九 老僧。 空智走到广场正中,合十行礼,口宣佛号,说道: “今日得 蒙天下英雄赏脸降临,少林派至感光宠。只是敝寺方丈师兄突 患急病,无缘得会俊贤,命老衲郑重致歉。” 张无忌微觉奇怪: “那日空闻大师到外公灵前吊祭,脸上绝 无病容,精神矍烁,他这等内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难 道是受了伤?”四下打量,不见圆真和陈友谅,心想: “那晚我 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圆真的奸谋,不知寺中是否已予处置? 空闻大师忽地称病,是否与此事有关?” 南宋末年,郭靖、黄蓉夫妇曾先后在大胜关及襄阳邀集天 下豪杰,共商抗御蒙古人入侵的大计,此后将近百年,直至今 日方始再有英雄大会,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 1438


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扫兴。 只听空智又道: “金毛狮王谢逊为祸武林,罪孽深重,幸而 得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专,恭请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 商处置之策。 ”他本来生得愁眉苦脸,这时说话更是没精打采, 说毕便即合十退下。 东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间的胡须随风 飞舞,四顾群雄,双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严。彭莹玉告知 张无忌,这人是山东老拳师夏胄。只听他声若洪钟,说道: “这 谢逊作恶多端,贵派竟能擒来,造福武林,实非浅鲜。空闻、 空智两位神僧太过谦抑,这等恶人,立时一刀杀却,也就是了, 何必再问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会,咱们此会便叫作屠狮 大会。将这谢逊凌迟处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饮他一口血,替 无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们报仇,岂不痛快?”他的亲兄长为谢逊 所杀,数十年来只是想找谢逊报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数百 人随声附和,都说及早杀了为是。 混乱之中,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 “谢逊是明教的 护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将他杀了,何 必邀大伙儿来此分担罪责?我说夏大哥哪,你有点老胡涂啦, 做兄弟的劝你一句,还是明哲保身的为是。”这番话说得阴阳怪 气,但传在众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众人齐往声音来处瞧去, 却看不见是谁。显然那人身材矮小,说话时又不站起,坐在人 丛之中,谁也见他不到。 夏胄大声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么? 那谢逊与俺有 杀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少林众高僧将他牵将出 来,老夫一刀将他杀了。魔教众魔头找上身来,尽管冲着俺山 东姓夏的便是。” 人丛中那人又是阴恻恻的一笑,说道: “夏大哥,江湖上人 1439


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乃是落在谢逊手中。少林派 既得谢逊,岂有不得宝刀之理?人家杀谢逊是宾,扬刀立威才 是头等大事。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也不用装模作样啦,痛痛快 快的将那屠龙宝刀捧将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是正经。你少 林派千百年来就是武林中的头儿脑儿,有此刀不为多,无此刀 不为少,总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莹玉低声对张无忌道: “说话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 千钟。此人玩世不恭,听说不拜师,不收徒,不属任何门派帮 会,生平极少与人动手,谁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细,说起话来冷 嘲热讽,倒往往一语中的。” 只听场中七八人跟着道: “此言有理。请少林派取出屠龙刀 来,让大伙儿瞧瞧。” 空智缓缓说道: “屠龙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从来没 见过,不知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一把刀子。” 群雄一听,立时纷纷议论,广场上一片嘈杂,与会诸人原 先都认定此会必与屠龙刀有莫大关连,岂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认, 谁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后跟着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红袈裟。待群雄嘈杂 之声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两步,朗声说道: “屠龙刀本在 谢逊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时,那刀却不在他身边。本寺方丈 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详加盘查。谢逊倔强桀傲,坚不吐实。今 日英雄盛会,一来是商酌如何处置谢逊,二来是向众家英雄打 听那屠龙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讯的,便请明言。”群豪面面 相觑,谁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钟却又阴阳怪气的说道: “武林中百年 来言道: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 出,谁与争锋?’除了屠龙刀,尚有倚天剑。这柄倚天宝剑哪, 1440


本来听说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顶一战,却也从此不 知所终。今日此会虽叫英雄大会,峨嵋派的英雌们难道就不能 来么?”众人听到最后这句话,哄然大笑起来。 轰笑声中,一名知客僧大声报道: “丐帮史帮主,率领丐帮 诸长老、诸弟子到。” 张无忌听到“史帮主”三字,心下大奇: “丐帮史火龙帮主 早已死在圆真手下,如何又出来一位史帮主?” 空智说道:“有请!”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他亲自迎 了出去。 只见一列人快步向广场走来,约莫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衣 衫褴褛的汉子,丐帮近年来声势虽已不如往时,毕竟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极大潜力,群雄谁也不敢轻视,大半 站了起来。 但见当先是两名老年丐者,张无忌认得是传功长老和执法 长老。两名老丐身后,却是个十二三岁的丑陋女童,鼻孔朝天, 阔口中露出两枚大大的门牙,正是史火龙之女史红石。她手持 丐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史红石之后是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其 后依次是八袋长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帮这次到来的, 级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见持打狗棒的是个女童,心下踌躇,不知帮主是谁, 该当向谁说话才是,只得合十行礼,含糊道: “少林僧众恭迎丐 帮群雄大驾。 ” 群丐一齐抱拳还礼。传功长老说道: “敝帮史前帮主不幸归 天,众长老公决,立史帮主之女史红石史姑娘为帮主,这一位 便是敝帮新帮主。”说着向史红石一指。 空智和群雄都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来有言道: “明教、丐 帮、少林派”,各教门以明教居首,天下帮会推丐帮为尊,武学 1441


门派则以少林派为第一。明教立了个二十余岁的少年张无忌当 教主,已令人啧啧称奇,不料丐帮更推这样一个小女孩作帮主, 若非从丐帮长老口中说出,那是谁也不肯相信的。当年黄蓉以 少女而为丐帮帮主,虽说曾有先例,但其时黄蓉究竟也比眼前 这小女孩大了好几岁。 空智虽大感诧异,却也不缺礼数,合十道: “少林门下空智, 参见史帮主。 ”史红石福了福还礼,嗫嗫嚅嚅的对答不出。传功 长老道: “敝帮帮主年幼,一切帮务,暂由兄弟及执法长老二人 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辈大德,多礼甚不敢当。”两人谦虚了几句。 知客僧引着群丐入木棚就座。 丐帮人数众多,半晌方始坐定。张无忌见群丐人人戴孝, 脸上均有悲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动, 显是有所为而来,心下暗喜,刚跟杨逍说得一句: “咱们到了一 批好帮手。”只见传功、执法二长老引着史红石,来到明教棚前。 传功长老抱拳行礼,说道: “张教主,金毛狮王失陷,敝帮 有好大的干系,我们今日宁可性命不在,也要赎我们的罪愆; 再者也是为我们史故帮主报仇雪恨。丐帮上下,齐听张教主号 令。”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 “不敢。”传功长老这番话中气充 沛,说得甚是响亮,显是有意要让广场上人人听见。他几句话 说毕,丐帮众弟子一齐站起,大声说道: “谨奉明教张教主号令,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群雄都是一楞: “丐帮几时跟明教结成了死党啦?”除了极 少在江湖行走的隐逸外,众人均知丐帮与明教多年来相互攻杀, 年前丐帮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一场血战,双方死伤均众,最 后攻上光明顶的丐帮帮众几乎全军覆没。此刻传功长老却公然 声言全帮齐奉张无忌号令,又说要为史前帮主报仇雪恨云云, 谁都摸不着头脑。 1442


传功长老回过身来,大声说道: “我丐帮与少林派向来无怨 无仇,敝帮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门派,纵有些微嫌隙, 我们也必尽量克制忍让,从来不敢有所得罪。敝帮自史火龙史 前帮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为学武之士 的表率楷模。史前帮主归隐已久,静居养病,数十年来不与江 湖人士往还,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他说到这 里,广场上众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连空智也是大出意料 之外。 只听传功长老接着说道: “我们今日到此,是要当着天下英 雄之前,请空闻方丈指点迷津。我们史前帮主到底在甚么事上 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帮主之后,对寡妇孤女 也要赶尽杀绝,连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史帮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 首次听到讯息。长老口口声声说是敝派弟子所为,只怕其中大 有误会,还请长老言明当时详情。” 传功长老道: “少林派千百年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们 岂敢诬赖?便请贵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来对质。”空智 道: “长老吩咐,自当遵命。不知长老要命哪二人出来?”传功 长老道: “是……”他只说得个“是”字,突然间张口结舌,说 不下去了。 空智吃了一惊,急忙抢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觉脉息已停。 空智更惊,叫道:“长老,长老!”看他颜面时,只见眉心正中 有一颗香头大般的细黑点,竟是要害中了绝毒的暗器。空智大 声道: “各位英雄明鉴,这位丐帮长老中了绝毒暗器,不幸身亡。 我少林派可决计不使这等阴狠的暗器。” 丐帮帮众登时大哗,数十人抢到传功长老尸身之旁。掌钵 龙头从怀中取出一块吸铁石,放在传功长老眉心,吸出一枚细 1443


如牛毛、长才寸许的钢针来。 丐帮诸长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虚,这等阴毒暗器,名门正派 的少林派是决计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 然有人发暗器偷袭,无一人能予察觉,此事之怪,实是不可思 议。执法长老等均想,传功长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从南方射 来,其时向南阳光耀眼,传功长老又心情十分愤激,以至未及 提防这等极度细微的暗器。 众长老怒目向空智身后瞧去,只见九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 僧都是双目半闭,垂眉而立,这九僧之后是一排排黄衣僧人、 灰衣僧人,无法分辨是谁施的暗算,然而凶手必是少林僧,绝 无可疑。执法长老朗声长笑,眼中却泪珠滚滚而下,说道: “空 智大师还说我们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话说?”掌 棒龙头最是性急,手中铁棒一扬,喝道: “今日跟少林派拚了。” 但听得呛啷啷兵刃乱响,丐帮帮众纷纷取出兵刃,涌入场心。 空智脸色惨然,回头向着少林群僧,缓缓说道: “本寺自达 摩老祖西来,建下基业,千百年来历世僧侣勤修佛法,精持戒 律,虽因学武防身,致与江湖英豪来往,然而从来不敢作何伤 天害理之事。方丈师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岂再恋此红尘……” 他目光从群僧脸上逐一望去,说道: “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 夫敢作敢当,给我站了出来。” 数百名少林僧无一接口,有的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 张无忌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件旧事:昔年他母亲殷素素乔 装他父亲张翠山模样,以毒针杀死少林僧,令他父亲含冤莫白。 但天鹰教的银针与此钢针形状大不相同,针上毒性也截然有异, 从传功长老的死状看来,针上剧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虫“心一 跳”。所谓“心一跳”,是说虫身剧毒一与热血相触,中毒者的 心脏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龙是圆真所杀,又知 1444


少林群僧中隐伏圆真党羽,所以发针害死传功长老,当是要阻 止他说出圆真的名字。只是当时人人瞧着传功长老,以致无人 察觉发针者是谁。 掌棒龙头大声道: “杀害史帮主的凶手是谁,丐帮数万弟子 无一不知。你们想杀人灭口吗?哼,哼!除非将天下丐帮弟子 个个杀了,这个杀人的和尚,便是圆真……” 掌钵龙头忽地飞身抢在他面前,铁钵一举,叮的一声轻响, 将一枚钢针接在钵中。这枚钢针仍不知从何方射来,但掌钵龙 头一直全神贯注的戒备,阳光下只见蓝光微一闪烁,便抢上举 钵接过,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龙头便又死于非命。 空智身形一挫,绕到了达摩堂九僧身后,砰的一声,将左 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来,跟着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提起,说道: “空如,原来是你,你也和圆真勾结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 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襟破裂,露出腰间一个小小 钢筒,筒头有一细孔。人人尽皆恍然:这钢筒中自必装有强力 弹簧,只须伸手在怀中一按筒上机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钢针, 发射这暗器不须抬臂挥手,即使二人相对而立,只隔数尺,也 看不出对方发射暗器。 掌棒龙头悲愤交集,提起铁棒横扫过去,将空如打得脑浆 迸裂而死。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辈,辈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 智擒住后拿着脉穴,挣扎不得,掌棒龙头铁棒扫来,他竟无法 躲闪。群雄又是齐声惊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龙头怒目而视,心想: “你这人忒也鲁莽, 也不问个清楚。” 正混乱间,广场外忽然快步走进四名玄衣女尼,各执拂尘, 朗声说道: “峨嵋派掌门人周芷若,率领门下弟子,拜见少林寺 1445


空闻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尸身,说道:“请进!”不动声色的迎了出 去。达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后,于适才一幕惨剧, 竟如尽皆视而不见,全不萦怀。 四名女尼行礼后倒退,转身回出,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难得的是四个人齐进齐退,宛似一人,脚下更是轻盈翩逸,有 如行云流水,凌波步虚。 张无忌听得周芷若到来,登时满脸通红,偷眼向赵敏看去。 赵敏也正望着他,二人目光相触,赵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 微斜,似有轻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张无忌狼狈失措,还是瞧 不起峨嵋派虚张声势。 峨嵋派众女侠却不同丐帮般自行来到广场,直待空智率同 群僧出迎,这才列队而进,但见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 其中大半是落发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龄女子。女 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个秀丽绝俗的青衫女郎缓步而前,正 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 张无忌见她容颜清减,颇见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怜惜,又 是惭愧。 在周芷若身后相隔数丈,则是二十余名男弟子,身穿玄色 长袍,大多彬彬儒雅,不类别派的武林人物那么雄健飞扬。每 名男弟子手中都提着一只木盒,或长或短。百余名峨嵋人众身 上和手中均不带兵刃,兵器显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 赞:“峨嵋派甚是知礼,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 张无忌待峨嵋派众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长揖 到地,含羞带愧,说道: “周姊姊,张无忌请罪来了。” 峨嵋派中十余名女弟子霍地站起,个个柳眉倒竖,满脸怒 色。 1446


周芷若万福回礼,说道: “不敢,张教主何须多礼?别来安 好。”脸色平静,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张无忌心下怔忡不定,说 道: “芷若,那日我为了急于相救义父,致误大礼,心下好生过 意不去。” 周芷若道: “听说谢老爷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张教主英雄盖 世,想必已经救出来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少林派众 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输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 若道:“殷老爷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张无忌见她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 一句话,都被她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当真老大没趣。但转念 一想,与她成婚那日,自己竟当着无数宾客随赵敏而去,当时 她心中的难过,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没趣岂止千倍万倍,当下 说道:“待会相救义父,还望念在昔日之情,赐予援手。”他一 说这几句话,心中一动: “这半年来她功力大进,那日喜堂之上, 连范右使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间便被她逼开。敏妹学兼各派 之所长,更险些被她毙于当场。而击毙杜百当、易三娘夫妇那 日,更是……更是……想来凡是接任峨嵋掌门之人,她派中另 有密传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于灭绝师太,以致青出于蓝,更 胜于蓝。倘若她肯和我联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刚伏魔圈了。”想 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说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脸色忽然一板,说道: “张教主,请你自重,时至今 日,岂可再用旧时称谓。”伸手向身后一招,说道:“青书,你 过来,将咱们的事向张教主说说。”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走了过来,抱拳道: “张教主,你 好。”张无忌听声音正是宋青书,凝目细瞧,认出果然是他,只 是他大加化装,扮得又老又丑,遮掩了本来面目,于是抱拳道: “原来是宋师哥,一向安好。”宋青书微微一笑,道:“说起来 1447


还得多谢张教主才是。那日你正要与内子成婚,偏生临时反 悔……”张无忌大吃一惊,颤声问道: “甚么?”宋青书道: “我 这段美满姻缘,倒要多谢张教主作成了。” 霎时之间,张无忌犹似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 一片白茫茫地,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 说些甚么,过了良久,只觉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说道:“教主, 请回去罢!” 张无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见挽住自己手臂的却是韩林儿。 只见他脸上充满了愁苦悲愤之色,对周芷若道: “周姑娘,我教 主乃是大仁大义的英雄,那日只不过有点儿小小误会,你便嫁 了这个……这个……哼,哼!”他本想痛骂宋青书几句,但碍着 周芷若的面子,话到口边,却又忍了下去。 张无忌对赵敏虽情根深种,但总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婚姻 之约,当日为了营救义父,迫不得已才随赵敏而去,料想周芷 若温柔和顺,只须向她坦诚说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个不是, 定能得她原恕,岂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书,这时心中 的痛楚,可远甚于昔时在光明顶上被她刺了一剑。 他回过头来,只见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纤手,向宋青书 招了招。宋青书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嘴角边 似笑非笑,向张无忌道: “我们成亲之时,并没大撒帖子,惊动 旁人。这杯喜酒,日后还该补请阁下。” 张无忌想说一句“多谢了”,但喉头竟似哑了,这三个字竟 是说不出口。 韩林儿拉着他臂膀,说道:“教主,这种人别去理他。”宋 青书哈哈一笑,道:“韩大哥,这杯喜酒,届时也少不了你。” 韩林儿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马尿, 也胜过喝你的倒霉死人酒。” 1448


张无忌叹了一口气,挽着韩林儿的手臂黯然走开。 这时候丐帮的掌棒龙头大着嗓子,正与一名少林僧争得甚 是激烈。张无忌与周芷若、宋青书、韩林儿这些言语,是在西 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说,并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听丐 帮与少林派的争执。 张无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隐隐约约 似乎听那穿大红袈裟的少林僧说道:“我说圆真师兄和陈友谅 都不在本寺,贵帮定然不信。贵帮传功长老不幸丧命,敝派空 如师叔已然抵命,还有甚么说的?” 掌棒龙头道: “你说圆真和陈友谅不在,谁信得过你!除非 让我们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阁下要想搜查少林寺, 未免狂妄了一点罢?区区一个丐帮,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龙头 怒道: “你瞧不起丐帮,好,我先领教领教。”那少林僧道: “千 百年来,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汉驾临少林,仗着老祖慈悲, 少林寺却也没教人烧了。 ”他二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空 智坐在一旁,却并不干预。 忽听得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 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难道是为瞧丐帮报仇来么?” 夏胄道: “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子,暂请搁在一旁,慢慢算 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 嘴里可别不干不净,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么 奸贼不奸贼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 “你怕明教,俺可不 怕明教。似谢逊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难道还尊他一声英雄侠 士么?” 杨逍走到广场正中,抱拳团团一礼,说道: “在下明教光明 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 1449


确有不是之处……” 夏胄道: “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使 能令死人复生么?” 杨逍昂然道: “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 活到今日,哪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 学艺不精的,命丧人手。要是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 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的了。夏老英 雄,你一生之中,从未杀过人么?” 其时天下大乱,四方扰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杀人, 便是被杀,颇难独善其身,手上不带丝毫血渍者,除了少林派、 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说极是罕有。这山东大豪夏胄生性暴 躁,伤人不计其数,杨逍这句话登时将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呆 了一呆,才道: “歹人该杀,好人便不该杀。这谢逊和明教的众 魔头一模一样,专做伤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万剐,食其 肉而寝其皮。哼哼,姓杨的,俺瞧你也不是好东西。”他明知明 教中厉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杀谢逊为兄报仇,势必与明 教血战一场不可,因此言语中再也不留丝毫地步。 明教木棚中一人尖声尖气的说道: “夏胄,你说俺不是好东 西?” 夏胄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削腮尖嘴,脸上灰扑扑地无 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物,喝道: “俺不知你是谁。既是 魔教的魔头,自然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了。” 司徒千钟插口道: “夏兄,这一位你也不识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 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 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韦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 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韦一笑如何在顷刻之间竟便一闪即至。 韦一笑提起手来,劈劈啪啪四响,打了他四个耳光,手肘一伸, 1450


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来也非泛泛,韦一笑若凭 真实功夫与他相斗,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胜他,但韦一笑 的轻身功夫实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个措手不及,夏胄待 要招架,已然着了道儿。 群雄惊呼声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条白影窜出,身法虽不 及韦一笑那么惊雷闪电一般,却也是疾逾奔马。 那白影来到夏胄身前,一只布袋张了开来,兜头罩下,将 他裹入布袋,往肩头一背,群雄这才看清,乃是个笑嘻嘻的僧 人,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说不得笑道: “好东西,你是好东西, 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来吃了!”负着夏胄,轻飘飘地回归木棚。 这一场诡异之极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虽 有十来个好友和弟子,但对方二人来去实在太快,谁都不及救 援。待得韦一笑和说不得回归木棚就座,那十来人才拔出兵刃, 赶到明教棚前,纷纷喝骂要人。说不得拉开布袋之口,笑道: “你们都给我回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大会一完,我自会放他。 你们不听话么,和尚就在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顿屎,就算 最客气,也得放几个臭屁。你们信是不信?”一面说,一面便 伸手作势去解裤带。那十余人气得脸色或青或黄,但想明教这 一干人无恶不作,说得出做得到,要凭武力夺人是办不到的了, 倘若这贼秃真在夏胄头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杀不可。各 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 旁观群雄又是骇异,又是好笑。上山之时,本来个个兴高 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谢逊,此刻见了明教二豪的身手,这才觉 得今日之会大是凶险,纵然杀得谢逊,只怕这广场上也非染满 鲜血、伏尸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栗栗自危之感。 只见司徒千钟左手拿着只酒杯,右手提着个酒葫芦,摇头 1451


晃脑的走到广场中心,说道: “今日当真有好大的热闹瞧,有的 要杀谢逊,有的要救谢逊,可是说来说去,这谢逊到底是否真 在少林寺,却是老大一个疑团。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不如将金 毛狮王请了出来,先让大伙儿见上一见。然后要杀要救的双方, 各凭真实本领,结结棍棍的打上一场,岂不有趣?”他这番话一 说,广场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轰然叫好。 杨逍心想: “谢狮王怨家太多。明教纵与丐帮联手,也不足 与天下英雄相抗,不如从屠龙刀上着眼,搅成个群相争斗的局 面。”于是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齐聚少林,一来是与谢狮 王各有恩怨未了,二来嘛,嘿嘿,只怕也想见识见识这把屠龙 宝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说,大伙儿一场混战,那么这把宝刀 归谁所有呢?” 群雄一听,均觉有理,这数千人之中,真正与谢逊有血海 深仇的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其余众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 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动。 一个黑须老者站了起来,说道: “那屠龙刀现下是在何人手 中,还请杨左使示下。” 杨逍道:“此节在下不明,正要请教空智禅师。” 空智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群雄均是暗暗不满: “少林派是 大会主人,但空闻方丈临时装病不出,这空智禅师却又是一副 不死不活的神气,不知在弄甚么玄虚。” 一个身穿青葛长袍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道: “空智禅师 虽说不知,谢狮王必定知道的。咱们请他出来,问他一问。然 后各凭手底玩艺见真章,谁的武功天下第一,那么名副其实, 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这把刀是在谁的手中,都该交 与这位武林至尊。依我说啊,大伙儿先议定了这节,免得事后 争执,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张 1452


无忌认得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晚围攻金刚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 手之一。 司徒千钟道: “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瞧有点大大儿的不妥。” 那青袍汉子冷然道: “有何不妥?依阁下之见,不比武,是要比 酒量了?哪一个千钟不醉,哪一个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众人轰然大笑,有人怪声说道: “这还比个甚么?这位武林 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钟斜过葫芦,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经的 道:“不敢,不敢!要说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许还 有三分指望,至于‘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当啊,不敢当。” 对那青袍汉子道: “阁下既提此议,武学上自有超凡入圣的造 诣,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汉子冷冷的道: “在下是青海派叶长青,喝酒本事和装丑 角的玩艺,都不及阁下。 ”言下之意,自是说武功上的修为,只 怕要比阁下强得多了。 司徒千钟侧头想了半晌,说道: “青海派,没听见过。叶长 青,嗯嗯,没听见过。” 众人暗想: “这司徒老儿好大胆子,侮辱叶长青一人那也罢 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难道他身后有甚么强大的靠山?还 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开的仇怨?单凭这两句话,青海派只怕立 时便要出手。” 只有深知司徒千钟平素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 人,并无靠山,跟青海派也没甚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欢 口舌招尤,虽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改不了这 个脾气。 叶长青心中杀机已起,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 “青海派与 叶某原本藉藉无名,难怪阁下不知。阁下既说比武之议不妥, 比灌黄汤嘛,阁下又是喝遍天下无敌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 1453


请教。” 司徒千钟道: “要说喝遍天下无敌手,此事谈何容易,当真 谈何容易?想当年我在济南府……”正要唠唠叨叨的说下去, 人丛中有人喝道: “醉不死,别在这儿发酒疯啦,大伙儿没空听 你胡说八道。”又有人说:“到底谢逊的事怎样?屠龙刀的事怎 样?”另有人道: “空智禅师,你是今日英雄大会的主人,叫咱 们这么干耗着,算是怎么一会子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 是催司徒千钟别再罗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语出来。 这些人在人丛中纷纷呼喝,或远或近,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司徒千钟道: “江陵府黑风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 掌虽然厉害,未必便打遍天下无敌手。鄱阳湖的水底金鳌侯兄 弟,那谢狮王的武功水陆俱能,你别欺他不会水底功夫,何况 人家还有一位紫衫龙王没出面,嘿嘿,鳌鱼岂是龙王之比?青 阳山的吴三郎,你是用剑的,便是夺到屠龙刀,你又不会使, 瞎起个甚么劲……”这人说话疯疯癫癫,却另有过人之能,相 识既广,耳音又是绝佳,从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居然将一个 个说话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来,无一有误。群雄见他显了这 手功夫,却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说道: “少林派忝为主人,不巧 方丈突患重病,盛会主持无人,倒让各位见笑了。谢逊和屠龙 刀二事,其实一而二,二而一,尽可合并办理。以老衲之见, 适才青海派这位叶施主说得甚是有理。与会群雄,英才济济, 只须各人露上一手,最后那一位艺压当场,谢逊归他处置,屠 龙刀也由他执掌,群雄归心,岂不是好?” 张无忌问彭莹玉这僧人是谁。彭莹玉摇头道:“属下不知。 这僧人并未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也没曾被郡主娘娘擒入万安 1454


寺中,可是他一再抢在空智大师的前头说话,似乎在寺中位份 不低。”赵敏低声道:“这人十九是圆真一党。我猜想空闻方丈 已落在圆真手中,空智大师受了这群叛徒挟制,以致委靡气沮。 ” 张无忌心中一凛,问道: “彭大师以为如何?”彭莹玉道: “郡主的猜测颇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圆真竟敢公 然犯上作乱,胆子忒也大了。”张无忌道:“圆真布置已久。第 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图控制丐帮,两次奸谋均是功败垂 成。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门方丈。”赵敏道:“单是 做掌门方丈,也还不够。”张无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 门派,做到掌门方丈,已是登峰造极,可不能再高了。 ”赵敏道: “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于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么?”张无忌一 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赵敏道: “无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甚么 事也不会想了。”张无忌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心道: “张 无忌,你不可只管顾念儿女之情,将今日营救义父的大事搁在 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圆真深谋远虑,今日这英雄大会,也正 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谋,便道: “敏妹,你猜圆真有何 诡计?”赵敏道:“圆真此人极工心计,智谋百出……” 周颠一直在旁听着他二人低声说话,终于忍不住插口道: “郡主娘娘,你也是极工心计,智谋百出,我看不输于圆真。” 赵敏笑道:“过奖了。” 周颠道:“不是过奖……”彭莹玉道: “颠兄,你别打断郡主的话。”周颠怒道:“你先别打断我的话 ……”彭莹玉笑了笑,不再说话,知道跟他纠缠下去,争上一 两个时辰也不希奇,还是乘早收口的干净。周颠道: “你怎么不 说话了?”彭莹玉道: “你叫我别打断你的话,我就不打断你的 话。”周颠道:“可是你已经打断过了。”彭莹玉道:“那你再接 下去说就是。 ”周颠道:“我忘了,说不下去啦。” 1455


赵敏笑了笑,道: “我想圆真若是单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 请天下英雄来此。谢大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 比武争夺?无忌哥哥,说到武功之强,只怕当今之世,无人及 得上你,此节圆真不会不知。他决不能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 大会,让你技胜群雄,成为武林至尊,然后将谢大侠和屠龙刀 献上给你。” 张无忌、彭莹玉、周颠三人一齐点头,问道: “你猜他有何 诡计?” 这时杨逍已走到张无忌身旁,插口道: “我也一直在想,圆 真这厮奸谋定是不小……”周颠忍不住又道: “圆真是本教的大 对头,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对头。圆真这厮诡计百 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诡计百出。你两个儿倒有点儿差不多。” 杨逍喝道:“又来疯疯癫癫的瞎说了。 ” 赵敏微微一笑,道: “周先生之言倒也有理,倘若我是圆真, 我该当如何图谋呢?嗯,第一,我要劝空闻方丈大撒英雄帖, 请得天下英雄来到少林寺。那空闻方丈深解佛法,原是个慈悲 和平之人,自来不喜多事,但我只须提起空见和空性两个神僧, 空闻方丈念着师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寺要是杀了 谢大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挡得住明教的 倾力进攻,但如往天下英雄头上一推,明教总不能将与会的数 千好汉一古脑儿的给宰了。”众人都点头称是。 赵敏又道: “英雄大会一开成,我自己也不露脸,叫人以谢 大侠与屠龙刀为饵,鼓动群雄自相争斗残杀。明教势必与群雄 为敌,斗到后来,不论谁胜谁败,明教的众高手少说也当损折 一半,元气大伤。” 张无忌道: “正是。此节我原也想到了,但义父对我恩重如 山,与众兄弟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咱们岂能坐视不救?唉,咱 1456


们上山没几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圆真这厮定是躲在暗中拍手 称快。” 赵敏道:“斗到最后,武功第一的名号多半是张教主所得, 于是少林群僧说道: ‘张教主技压群雄,实乃可敬可贺,本寺谨 将谢大侠交于张教主,请张教主到寺后山峰顶上亲去迎取便 是。’于是大伙儿一齐来到峰顶,张教主便须独力去破那金刚伏 魔圈。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圆真的党羽便道: ‘技压群雄的是明 教张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阁下还是站在一旁的为妙。’张教 主夺得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就算身上毫不带伤,也不知已 耗了多少内力神功,到那时如何是这三位老僧之敌?结果谢大 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苍松之间。冷月凄风,伴着一 代大侠张无忌的尸首,岂不妙哉?” 群豪听到这里,都是脸上变色,心想这番话确不是危言耸 听,张无忌血性过人,不论多么艰苦危难,总是非救谢逊不可, 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决无反悔。圆真此计看准了张无忌的 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锅,也要跳将进去。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 “这么一来,明教是毁定了。圆真再 使奸计,毒死空闻,却将罪名推在空智大师的头上,这一着安 排起来十分容易,只须证据捏造得确实,不由得少林僧众不信。 于是各党羽全力推举,他老人家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方丈。他老 人家一声号令,群雄围攻明教,以多胜少,聚而歼之。那时候 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争夺不 去。屠龙刀不出现便罢,若在江湖上现了踪迹,天下英雄人人 皆知,这把宝刀的正主儿,乃是少林寺方丈圆真神僧。宝刀的 得主若不给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 她说得声音甚低,只聚在木棚这一角中的几个人听到。这 番话一说完,周颠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 “正是,正是! 1457


好大的奸谋。 ”他这几句话却十分响亮,广场上倒有一大半人都 听了,各人的眼光一齐望到明教的木棚来。 司徒千钟问道: “是甚么奸谋?说给老夫听听成不成?”周 颠道: “这话是不能说的。老子一心想挑拨离间,要天下英雄自 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这话要是说了出来,岂不是不灵了么?” 司徒千钟笑道:“妙极,妙极! 却不知如何挑拨离间,愿闻其 详。”周颠大声道:“我心中有一个阴谋毒计,却假意说道:屠 龙刀是在老子这里, 哪一个武功最强, 老子就将屠龙刀给他 ……”司徒千钟叫道:“好计策!好阴谋!那便如何?”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 “这酒鬼跟我们无亲无故, 倒帮忙得紧。 ” 周颠大声说道:“你想这屠龙宝刀号称‘武林至尊’,哪一 个不想出全力争夺?于是疯子给酒鬼杀了,酒鬼给和尚杀了, 和尚给道士杀了,道士给姑娘杀了……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 成河,呜呼哀哉,不亦乐乎!” 群雄一听,都是栗然心惊,均想这人说话虽然疯疯癫癫, 这番话却实是至理。 崆峒派的二老宗维侠站起身来,说道: “这位周先生言之有 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各家各派对这把屠龙刀吗,都不免有 点儿眼红,可是为了一把刀子闹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是全派覆 灭,可有点儿犯不着。我想大伙儿得想个计较,以武会友,点 到为止,虽分胜败,却不伤和气。各位以为如何?”光明顶一役, 张无忌以德报怨,替他治好了因练七伤拳而蓄积的内伤,后来 又蒙他救出万安寺,崆峒派这次上少林寺来,原有相助明教之 意。 司徒千钟笑道: “我瞧你好大的个儿,却是怕死,既不带彩, 1458


又不伤命,这场比武有甚么看头。” 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 “要伤你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 带彩。”司徒千钟道:“我酒鬼不过说句玩话,常四先生何必这 么大的火气?谁不知道崆峒派的七伤拳杀人不见血。少林寺的 空见神僧,不也是死在七伤拳之下么?我司徒酒鬼这几根老骨 头,如何是空见神僧之比?”群雄均想: “这酒鬼出口便是伤人, 既得罪崆峒派,又损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滚,居然给他混 到这大把年纪还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桩。” 宗维侠却不去睬他,朗声道: “依在下之见,每一门派,每 一帮会教门,各推两位高手出来,分别较量武艺。最后那一派 武功最高,谢大侠与屠龙刀便都凭他处置。”群雄轰然鼓掌,都 说这法子最妙。 张无忌留心看空智身后的少林群僧,大都皱起眉头,颇有 不悦之色,知道赵敏识穿圆真的奸谋,破了他挑拨群雄自相残 杀之计。 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手摇描金折扇,神情 甚是潇洒,说道: “在下深觉宗二侠此议甚是。咱们比武较量之 时,虽说点到为止,但兵刃拳脚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 是各安天命。同门同派的师友,可不许出来挑战报复,否则纠 缠不清,势必斗个没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错,正该如此。 ” 司徒千钟尖着嗓子,说道: “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说 话又是哈声哈气的,想必是湘南衡阳府的欧阳兄台了?”那人折 扇摇了两摇,笑道: “不敢,正是区区,你捧我一句,再损我一 句,刚好抵过。”司徒千钟道: “欧阳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 不属甚么帮会门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俩创一个‘酒色派’, 咱们酒色派两大高手并肩子齐上,会一会天下众高手如何?”群 雄哈哈大笑,觉得这司徒千钟不住的插科打诨,逗人乐子,使 1459


会场平添不少笑声,减却了不少暗中潜伏的戾气。 彭莹玉向张无忌说道,这白脸的汉子名叫欧阳牧之,一共 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功虽强,却极少闯荡江湖,整日价倚红 偎翠,享那温柔之乐。 欧阳牧之笑道: “若跟你联手组派,我这副身家可不够你喝 酒。各位,说到比武较艺,咱们可得推举几位年高德劭、众望 所归的前辈出来作公证才是。以免你说你赢,我说我赢,争执 个不休。”司徒千钟笑道:“输赢自己不知道么?谁似你这般胡 赖不要脸?” 宗维侠道: “还是推举几位公证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 智大师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钟指着说不得的布袋道:“我推 举山东大侠夏胄夏老英雄。” 说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钟掷了过去,笑道: “公证人来 啦!”司徒千钟抛下葫芦酒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绳子, 不料说不得打绳结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缚袋口的绳子又是金 丝混和鱼鳔所缠成,司徒千钟用尽力气,始终无法解开。说不 得哈哈大笑,纵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后,右手 接着,十根手指扭了几扭,又提到身前,就是这么在身前身后 兜了个圈子,布袋上的绳结已然松开。他倒转袋子一抖,夏胄 滚了出来。司徒千钟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 夏胄在黑漆一团的袋中闷了半天,突然间阳光耀眼,又见 广场上成千对眼睛一齐望着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 身边短剑,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司徒千钟夹手夺过,笑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 如此心拙?” 人丛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大声说道:“这位布袋中的大 侠,只怕没资格做公证人,我推举长白山的孙老爷子。”又有一 1460


个中年妇人说道: “浙东双义威震江南,他两兄弟正直无私,正 好作公证人。 ”群雄你一言,我一语,霎时之间推举了十余人出 来,均是江湖上颇具声望的豪杰。 突然峨嵋派中一个老尼姑冷冷的道: “推举甚么公证人了? 压根儿便用不着。”她话声并不十分响亮,但清清楚楚的钻入各 人耳中,显然内力修为颇是了得。司徒千钟笑道: “请教这位师 太,何以不用公证人?”那老尼道: “二人相斗,活的是赢,死 的便输。阎王爷是公证人。 ”众人听了这几句冷森森的话,背上 均感到一片凉意。 司徒千钟道: “咱们以武会友,又无深仇大冤,何必动手便 判生死?出家人慈悲为本,这位师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么?” 那老尼冷冷道:“你跟旁人说话胡言乱语, 在峨嵋弟子跟 前,可得给我规矩些。” 司徒千钟拾起葫芦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 “啧啧啧!好 厉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与女斗,好酒鬼不与尼姑斗!” 举起酒杯,放到唇边。 突然间嗖嗖两响,破空之声极强,两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 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芦,跟着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 胸口。 只听得嘭嘭嘭三声巨响,三枚念珠炸了开来,葫芦酒杯登 时粉碎,司徒千钟胸口炸了个大洞。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后 摔出数丈,全身衣服立时着火。夏胄上前扑打,只见司徒千钟 已然气绝,脸上兀自带着笑意。可见那三枚念珠飞射爆炸之速, 司徒千钟直至临死,丝毫没想到大祸已然临头。 这一下奇变犹如晴空打了个焦雷,群雄中不乏见多识广之 士,可是谁也没见过如此迅速厉害的暗器。 1461


周颠叫道:“乖乖不得了!这是甚么暗器?”杨逍低声道: “听说西域大食国有人从中国学得造火药之法,制出一种暗器, 叫作‘霹雳雷火弹’,中藏烈性火药,以强力弹簧机括发射。看 来这老尼姑所用,便是这个家伙了。 ” 夏胄抱着司徒千钟烧得焦黑的尸身,朗声道: “这位司徒兄 弟虽然口头上尖酸刻薄些,只不过生性滑稽,心地却甚是仁厚, 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在此, 可有哪一位能说他干过何等恶行?”群雄尽皆默然。夏胄指着那 老尼姑,愤然说道: “峨嵋派号称是侠义道名门正派,岂知竟会 使用这等歹毒暗器。 武林中虽说力强者胜,却也走不过一个 ‘理’字去。请问这位师太上下?” 那老尼道: “我叫静迦。这位袋中大侠在此指手划脚,意欲 如何?” 夏胄惨然道: “姓夏的学艺不精,惨受明教诸魔头的凌辱, 那是姓夏的本领不济,却不损在下一生侠义之名。静迦师太, 你如此狠毒,对得起贵派祖师郭襄郭女侠么?” 峨嵋派群弟子听他提到创派祖师的名讳,一齐站起身来。 静迦两条长眉斜斜竖起,喝道: “本派祖师的名讳,岂是你 这混蛋随便叫的?”夏胄道: “你峨嵋弟子多行不义,玷辱祖师 的名头。别说郭女侠,便是灭绝师太当年,纵然心狠手辣,剑 底却也不诛无罪之人。似你这等滥杀无辜,你掌门人竟然纵容 不管。嘿嘿,峨嵋派今后还想在江湖上立足么?”静迦道: “你 再胡言半句,这酒鬼便是你的榜样。 ” 夏胄正气凛然,大踏步走上三步,说道: “峨嵋掌门若不清 理门户,峨嵋派自此将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群雄与峨嵋弟子数千道目光,一齐望向周芷若,却见她向 静迦缓缓点了点头。嘭嘭两声巨响过去,静迦手中霹雳雷火弹 1462


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着火。但他极其倔 强,虽已气绝,身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也仍抱着司徒千钟的 尸体。 群雄面面相觑,都是惊得呆了。过了片刻,数百人鼓噪起 来,齐声责骂峨嵋派的不是。 韦一笑和说不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奔到夏胄的尸 身之前,跪地拜倒。说不得道: “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 仁义,适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无地。”二人提起手掌, 啪啪啪啪几响,各自打了自己几下耳光,四边脸颊登时红肿。 二人扑熄了两具尸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 张无忌见周芷若突然变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难过。 群雄鼓噪声中,周芷若在宋青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宋 青书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广场正中,朗声说道: “今日群雄相聚, 原不是诗酒风流之会,前来调琴鼓瑟,论文联句。既然动到兵 刃拳脚,那就保不定死伤。这位夏老英雄适才言道,司徒先生 平生未有歹行,责备本派静迦师太滥伤无辜。众位英雄复又群 相鼓噪,似有不满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请教:咱们今日比武较 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圣大贤,那才是千万伤 害不得,穷凶极恶之辈,就不妨任意屠杀?”群雄一时语塞,均 觉他的话倒也并非无理。 宋青书又道: “若说这屠龙刀是有德者居之,咱们何必再提 ‘比武较量’四字?不如大家齐赴山东,去到曲阜大成先圣孔 夫子的文庙之中,恭请孔圣人的后代收下。但若说到这个‘武’ 字,较量之际只顾生死胜败,恐怕顾不得对方是‘无辜’还是 ‘有辜’了。 ” 群雄中便有人说道: “不错,刀枪无眼,咱们原就说过不能 1463


寻仇报复。” 俞莲舟和殷梨亭听着宋青书的说话,口音越听越像,只是 他满脸短须,又是口口声声“本派、本派”,显是峨嵋派的男弟 子,不由得大起疑窦。俞莲舟站起问道: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宋青书见到二师叔,积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 才道:“无名后辈,不劳俞二侠下问。 ” 俞莲舟厉声道:“阁下不住口的说‘比武较量’,想必武学 上有过人的造诣了。我师父幼时曾受贵派郭女侠的大恩,累有 严训,武当弟子不敢与峨嵋派动手。在下要问个明白,阁下是 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谁?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隐瞒 之处?” 周芷若拂尘微举,说道: “俞二侠,本座也不必瞒你,此人 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书,原本系出武当,此刻却已转入峨嵋 门下。俞二侠有何说话,只管冲着本座言讲便是。” 她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冷冷说来,犹如水激寒冰、风动碎 玉,加之容貌清丽,出尘如仙,广场上数千豪杰,谁都不作一 声,人人凝气屏息的倾听。 宋青书伸手在脸上一抹,拉去粘着的短须,一整衣冠,登 时成为一个脸如冠玉的英俊少年。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 采:“好一对神仙美眷!” 俞莲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声谷的罪行,不由得气愤填膺, 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来年事渐高,修为日益精湛,心下虽 是狂怒,脸上仍是淡淡的,只是双目神光如电,往宋青书脸上 扫去。宋青书心下惭愧,不由得低下头去。 周芷若道: “外子脱离武当,投入峨嵋,今日当着天下英雄 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侠,张真人顾念旧日情谊,不许武当弟 子与本派为敌,那是他老人家的义气,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 1464


武当威名的聪明处。”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周芷若道: “周姑娘, 你年幼之时遭遇危难,是我师父出手相救,荐你到峨嵋门下。 虽然我师施恩不望报,可是你今日言语之中,显是说我武当派 浪得虚名,远不及峨嵋派诸位女侠,这……你……这可对得住 我师父么?” 周芷若淡淡一笑,说道: “武当诸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实 学。宋大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岂敢说各位浪得虚名?至于武 当、峨嵋两派,各有所传,各有所学,也难说谁高谁低。昔年 本派郭师祖有恩于张真人,张真人后来有恩于本座,那就两相 抵过,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恩情。俞二侠、殷六侠,武当弟子不 得与峨嵋派动手的规矩,咱们就此免了罢。” 广场四周各处木棚之中,群雄窃窃私议,都说: “这个年轻 掌门人好大的口气,听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定能胜过 武当派。俞二侠内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极,当今之世,极少有人 是他敌手。难道峨嵋派单凭一件厉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独霸江 湖么?” 殷梨亭心中激动,想到七弟莫声谷惨死,忍不住流下泪来, 叫道:“青书……青书!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 说到“七叔”两字,突然间放声大哭。 群雄面面相觑,好不奇怪: “武当殷六侠多大的声名,竟会 当众大哭?” 俞莲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的右臂,朗声说道: “天下英 雄听着,武当不幸,出了宋青书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声谷, 便给这逆徒……” 突然间嗖嗖两响,破空声甚厉,两枚“霹雳雷火弹”向俞 莲舟胸口急射过去。 1465


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哟!”待要扑将上去抢救,但那雷火弹 来得实在太快,说到便到,他事先又丝毫没想到峨嵋派竟会蓦 然偷袭,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赶到。 这一下俞莲舟也是颇出意外,倘若侧身急避,那雷火弹飞 将过去,势必伤了不少丐帮弟子。他想这雷火弹是对付自己而 来,为的是要杀人灭口,以免当众暴露宋青书犯上叛父的罪行, 要是自己闪身避难,不免害死无辜。就这么心念如电的一闪, 两枚雷火弹已先后射到,俞莲舟双掌一翻,使出太极拳中一招 “云手”,双掌柔到了极处,空明若虚,将两枚霹雳雷火弹射来 的急劲尽数化去,轻轻的托在掌心。只见他双掌向天,平托胸 前,两枚雷火弹在他掌心快速无伦的滴溜溜乱转。 群雄一齐站起,数千道目光齐集于他两只手心,每个人的 心似乎都停了跳动,生怕这两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弹随时都会炸 将开来。 这太极拳中的柔劲乃天下武学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谓“一 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 ,由粘而虚,随曲就伸,以“耄耋御众 之形”,而致“英雄所向无敌”。俞莲舟近年来勤修苦练,已深 得张三丰的真传,适才见到司徒千钟和夏胄先后在此弹下丧命, 知道此弹触物即炸,厉害无比,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冒险以平 生绝学一挡,果然柔能克刚,两枚雷火弹被他掌心的柔劲制住, 就似钻入了一片粘稠之物中间一般,只是急速旋转,却不爆炸。 但听得嗖嗖两声,峨嵋派中又有两枚雷火弹向他掷来。 殷梨亭站在师兄身旁,当即双掌一扬,迎着雷火弹接去, 待得手掌与雷火弹将触未触之际,施出太极拳中“揽雀尾式”, 将雷火弹轻轻拢住,脚下“金鸡独立式”,左足着地,右足悬空, 全身急转,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于剑术,太极拳上造诣不如师兄深厚,眼见俞莲舟接 1466


那两枚雷火弹颇为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稍有半分用得实了, 那歹毒暗器立时便会爆炸,是以全身急转,双掌虚带雷火弹, 在空中一圈圈的转动,以化去掷来的劲力。俞莲舟掌心化劲, 殷梨亭则是空中化劲,在武功上是稍逊半筹,但一眼望去,却 是他急速转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转到三十余转时,四面八方 采声雷动,雷火弹劲力也已衰竭。 岂知嗖嗖声响,又是八枚雷火弹掷了过来。俞莲舟与殷梨 亭齐声暴喝,各将手中的雷火弹掷将出去。武当弟子练有一项 接器打器的绝技,接到敌人的暗器之后,反掷出去,能以一打 二、以二击三。他二人掷出四枚雷火弹,互相撞击,将对面八 枚雷火弹一齐击中。广场上嘭嘭之声震耳欲聋,黑烟瀰漫,鼻 中闻到的尽是硝磺火药之气。 俞殷二人掷出雷火弹后,立即纵身后跃,退至十余丈外, 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厉,将雷火弹层出不穷的掷将过来,终究难 以抵挡。 群雄见到这雷火弹如此厉害,无不骇然,心想当世除了武 当派这两位高手之外,只怕没几个能接得住,虽然轻功极佳之 人可以闪身躲避,但若掷弹之人以“满天花雨”手法打出,使 数枚雷火弹互相碰撞,一经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闪不了。 华山派木棚中一个身材高大之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 “峨 嵋派与人较量武功,就是这般倚多为胜么?”此人正是华山二老 之一的高老者,当年在光明顶上,曾与何太冲夫妇联手和张无 忌相斗。 峨嵋派的静迦说道: “武功之道千变万化,力强者胜,力弱 者败。咱们又不是迂腐腾腾的读书人,事事要讲规矩道理,天 下也没这么多规矩道理好讲。” 群雄见峨嵋派中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但其蛮不讲理,竟 1467


然远胜于男子。华山派的高老者和她们理论,却也不敢走近, 只是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远远地说话,生怕对方将霸气无双 的霹雳雷火弹掷将过来。 张无忌心想: “芷若嫁给宋师哥,实非本心所愿,想当日她 和我流落海外,双栖孤岛,何等亲爱?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 相负,言犹在耳,岂能毁之一旦?这都是我实在太对不起她。 竟在拜堂成亲的大喜之日,当着满堂宾客之前,和敏妹双双出 走。芷若是一派掌门,千金之体,我这般欺负凌辱于她,怎不 教她切齿恼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实则都是种因于我。”心 下越来越是不安,又从木棚中出来,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 若道: “芷若,种种都是我对你不起。宋师哥害死莫七叔,此事 终须作个了断。我瞧宋师哥不如随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当, 向宋大伯领罪的为是。” 周芷若冷笑道: “张教主,我先前还道你是个好汉子,只不 过行事胡涂而已,不料竟是个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 当,你害死了莫七侠,何以却将罪名推在外子头上?” 张无忌吃了一惊,道: “你……你说我害死莫七叔?我…… 哪有此事?” 周芷若道: “害死武当莫七侠之事,全是朝廷汝阳郡主从中 设计安排,你何不叫她出来,跟天下英雄对质。 ” 张无忌心想: “敏妹得罪了六大门派,这场中她的仇人只怕 比我义父还多,如何能让她露面?芷若抓住了这个关节,便来 诬陷我和敏妹。唉,千错万错,总是那日我在婚礼中舍她而去 的不是。”牙齿咬着下唇皮,转身便走。忽听得峨嵋派中一人大 声说道: “想不到明教张教主竟是如此卑鄙懦怯的小人,见到我 们霹雳雷火弹的厉害,挟了尾巴便逃。 ”张无忌停了脚步,却不 回头,心道: “我也不必去瞧这话是谁说的,峨嵋派不论如何辱 1468


骂,我都是罪有应得。”只听得身后嘲笑之声越来越响,张无忌 不再理会,回归明教木棚。 杨逍冷笑道: “霹雳雷火弹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 了武当二侠,自亦奈何不了武当嫡传的张教主。你们峨嵋派以 借助器械逞能,且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挥, 一个白衣童子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满了十余面五 色小旗。杨逍执起一面白旗,手一扬,白旗落在广场中心,插 在地下。 群雄见那白旗连杆不到二尺,旗上绣着个明教的火焰记号, 不知他闹甚么玄虚。便在此时,杨逍身后一人挥出一枚火箭, 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烟。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队头裹白布的明教教众奔进广场,共是 五百人,每人弯弓搭箭,嗖嗖声响,五百枝长箭整整齐齐的插 在白旗周围,排成一个圆圈,正是吴劲草统率下的锐金旗人众。 群雄未及喝采,锐金旗教众已拔出背后标枪,抢上十几步, 挥手掷出,五百枝标枪一齐插在箭圈之内。众人跟着又抢上十 数步,拔出腰间短斧。群雄眼前光芒闪动,五百柄短斧呼啸而 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标枪、长箭,三般兵刃围成 三个圈子,各不相混。任你武功通天,在这一千五百件长短兵 刃的夹击之下,霎时间便成肉泥。 原来锐金旗当年在西域与峨嵋派一场恶战,损折极重,连 掌旗使庄铮也死在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下,其后痛定思痛,排了 这个无坚不摧的阵势出来。近年来明教声势大盛,五行旗各旗 相应扩充,锐金旗下教众已有二万余人。这五百名投枪、掷斧、 射箭之士,乃是从二万余人中精选出来的健者,武功本来已有 相当根柢,再在明师指点下练得年余,已成为一支可上战阵、 1469


可作单斗的劲旅。 群雄相顾失色,均想: “明教杨左使这枝白色小旗掷向何 处,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着投向何处。峨嵋派的霹雳雷火弹 再厉害,伤人终究有限,掷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 过伤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锐金旗之比?”又想: “倘若明教突然 反脸,将我们聚而歼之,那便如何?今日赴会的好汉虽然人人 武功高强,却是一批乌合之众,可不比明教的精锐之师习练已 久,指挥下得心应手。”群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没对锐金旗显示 的精妙功夫喝采。 杨逍举起一面白旗,向身后挥了几下。锐金旗五百名教众 拔起羽箭枪斧,奔到明教木棚之前,躬身向张无忌行礼,随即 返身奔出广场。 杨逍一面青旗掷出,插在白旗之旁,只听得广场旁脚步声 沉重,五百名巨木旗教众青布包头,每十个人抬一根巨木,快 步奔来。每根巨木均有千余斤之重,木上装有铁钩,各人挽住 一只铁钩,脚下步子极是整齐。突然间一声吆喝,五十根巨木 同时抛掷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 根巨木飞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对准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无 一根落空。 但听得砰砰砰砰巨响不绝,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对,相 互冲撞。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击之下,声势实是惊 人,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着,不论纵高跃低,左闪右避,总免 不了被巨木撞到。巨木旗这路阵法,乃是从攻城战法中演化出 来,攻城者抬了大木,冲击城门,再坚固的城门也会被巨木撞 开。血肉之躯在这许多大木冲击之下,岂不立成肉泥? 巨木旗五百名教众待巨木撞后落地,抢上前去抓住巨木上 的铁钩,回身奔出,相距十余丈之遥,只待发令者再度掷出青 1470


旗,又可二次抬木撞击。杨逍挥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挥, 一面红色小旗掷入广场。 但见头裹青巾的明教教众退开,五百名头裹红巾的烈火旗 教众抢进场来。各人手持喷筒,一阵喷射,广场中心满布黑黝 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挥手掷出一枚硫磺火弹,石油遇火, 登时烈焰奔腾,烧了起来。明教总坛光明顶附近盛产石油,石 中日夜不停有油喷出,遇火即燃。烈火旗人众每人背负铁箱, 箱中盛满石油,喷油焚烧,人所难抵当。 烈火旗退出广场后,杨逍黑旗飞处,五百名头裹黑巾的洪 水旗下教众抢进广场。这洪水旗所携家生,共是二十部水龙, 又有喷筒、提桶之属,前面十人推着十辆木车。掌旗使唐洋一 声令下,木车打开,放出二十头饿狼,张牙舞爪,在广场上咆 哮起来,便欲四散咬人。群雄大奇,心想这些恶狼跟“洪水” 两字有何干系?只听得唐洋喝道:“喷水!”一百名教众手持陶 质喷筒,一百股水箭向恶狼身上射了过去。群雄鼻中只闻到一 阵酸臭,却见那二十头恶狼一遇水箭,立时跌倒,狂叫悲嗥, 顷刻间皮破肉烂,变成一团团焦炭模样。原来洪水旗所喷水箭, 乃是剧毒的腐蚀药水,系从硫磺、硝石等类药物中提炼制 成 。 群雄见了这等惊心动魄之状,不由得毛骨悚然,均想: “这 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却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 洪水旗教众提起二十部水龙上的龙头,虚拟作势,对着群 狼,显而易见,水龙中也是装满了毒水,若加发射,不但水盛, 且可及远。杨逍挥起黑旗收兵。洪水旗下教众拉动水龙出场。 当水龙回转之时,水龙口转到哪一方,哪一方的豪杰便忍不住 脸上变色。 只见杨逍掷出一面小小黄旗。一群头裹黄巾的明教徒走进 1471


广场,各人手持铁铲,推着一车车泥沙石灰,人数却比金、木、 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一百人。这一百人围成一个圈子,同 时举铲往地下猛击,突然间轰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广场中 心陷落,露出一个径长三四丈的大洞。跟着大洞四周泥土纷纷 跳动,钻出一个个头戴铁盔、手持铁铲的汉子来。 四百条大汉蓦地从地底钻出,群雄都是大吃一惊,齐声呼 叫。 原来这四百名教众早就从远处打了地道,钻到广场中心的 地底,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条撑住,藏身其间,厚土旗掌旗使 颜垣发出号令,四百名教众同时抽开木条,整块地面便陷了下 去。地底教众跟着破土而出。这一来,狼尸、石油、焦土等物 一齐落入地底。一百名教众挥动铁铲,在大洞上空虚击三下。 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后想要跃上逃命,势必被这一百柄铁铲击了 下去。跟着一车车石灰、铁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间便将大 洞和数百个小洞填平。五百柄铁铲此起彼落,好看已极。掌旗 使一声令下,五百教众齐向张无忌行礼。那广场中心填了铁沙 石灰,平滑如镜,比先前更是坚硬得多。群雄心中明白: “倘若 我站在广场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早已被活埋在 地底了。” 这一来,明教五行旗大显神威,小加操演,旁观群雄无不 骇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来明教在淮泗豫鄂诸地造反,攻城略 地,连败元军,现下他们是将兵法战阵之学用于武林豪士间的 群殴,人数既众,部勒又严,加之习练有素,天下任何江湖门 派莫能与抗。 杨逍收兵以后,将插着小旗的木架交与身后童子,冷冷的 瞧着周芷若,一言不发,但这无言之意却是十分清楚: “凭你峨 嵋派百余名男女弟子,能是我明教数千之众的敌手么?” 1472


广场上群雄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间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来,说道: “适才明 教操演行军打仗的阵法,模样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 不能制胜克敌,咱们不是元帅将军,学的也不是孙吴兵法,只 怕谁也说不上来……”众人均知他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论,只 不过煞一煞明教的威风,将五行旗的厉害轻轻一言带过。 周颠叫道: “要知管不管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 和尚出来试上一试,立见分晓。” 那老僧置之不理,继续说自己的话: “咱们今日是天下英雄 之会,各门各派志在观摩切磋武学上的修为,还是照先前几位 施主们所言,大家较量武功,艺高者胜。咱们讲究的是单打独 斗,说到倚多为胜,武林中没听说有这个规矩。 ” 欧阳牧之道: “倚多为胜,武林中确没这个规矩,然则霹雳 雷火弹、毒火、毒水这些玩意儿,许不许用?”那老僧微一沉吟, 说道: “下场比试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朋友喜欢在 暗器上加些毒药毒水,那也无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袭,却是坏 了大会的规矩,大伙儿须得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群 雄中一大半轰然叫好,都说该当如此。 崆峒派唐文亮道: “在下另有一言,不论何人连胜两阵之 后,便须下场休息,以便恢复内力元气。否则车轮战的干将起 来,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气从头胜到尾。再者,各门各 派各帮各会之中,如已有二人败阵,不得再派人上场,否则的 话,咱们这里数千英雄,每个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个月 也打不完。少林寺粮草再丰,可也得给大伙儿吃喝穷了,一百 年元气难复。 ” 众人轰笑声中,均说这两条规矩有理。 1473


明教群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张无忌当年在光明顶上接骨,万 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得胜,独冠群雄,是以提出这两 条规矩,都是意在帮他节省力气。彭莹玉笑道: “唐老三倒识得 大体,看来崆峒派今日帮咱们是帮定啦。咱们除了教主之外, 另由哪一位出阵?” 明教众高手谁都跃跃欲试,只是均知这件事担当极其重大, 须得竭尽全力,先将与会的英雄打败一大半,留给教主的强敌 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气,以竟全功。倘若只胜得寥寥数人, 便被人打败,留下一副重担给教主独挑,自己损折威名事小, 负累了本教、谢逊和教主却是事大。再者若是贸然请缨,不免 自以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强,伤了同教间的义气,是以谁都 默不出声。 周颠道: “教主,我周颠不是怕死,只不过武功够不上顶尖 儿,出去徒然献丑。” 张无忌一个个瞧过去,心想:“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 布袋师父、铁冠道长诸位各负绝艺,均可去得。其中范右使武 学最博,不论对手是何家数,他都有取胜之道,还是请范右使 出马的为是。”便道:“本来各位兄弟任谁去都是一样,但杨左 使曾随我攻打金刚伏魔圈,韦蝠王与布袋大师曾生擒夏胄,都 已出过力气。这一次本座想请范右使出手。” 范遥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谢教主看重!” 明教群雄素知范遥武功了得,均无异言。赵敏却道: “范大 师,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么?”范遥道:“郡主但有所命, 自当遵从。”赵敏道:“少林派的空智大师与你的梁子未解,倘 若你跟他先斗了上来,胜败之数,未易逆料,纵然胜得了他, 那也是筋疲力尽的了。”范遥点了点头,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数十 年,看上去愁眉苦脸、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实内功外功俱臻 1474


上乘,赵敏道: “你不妨去和他订个约会,言明日后再到大都万 安寺去单打独斗,一决胜负。” 杨逍和范遥齐声道:“妙计,妙计!”均知空智与范遥一订 约后,今日便不能动手,赵敏此计,实是给明教去了一个强敌。 其时各处木棚之中,各门派帮会的群雄正自交头接耳,推 举本派出战的人选。有几处木棚中更有人大声争闹,显是对人 选意见不一。 范遥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着空智一抱拳,说道: “空智大 师,你有胆量没有?敢不敢再上大都万安寺走一遭?”空智一听 到“万安寺”三字, 那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 登时脸上皱纹更加 深了,细小的眼缝中神光湛湛,说道: “干甚么?”范遥道: “咱 二人在万安寺结下怨仇,便当在万安寺了结。你空智大师德高望 重, 在下也不免薄有虚名,今日较量,若是你胜了我, 江湖上便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大师只不过占了地利之便。若是在下侥幸得 胜一招半式,无知之辈加油添酱,只怕要说苦头陀上得少林寺 来, 打败了寺中第一高手。要是大师不怕触景生情, 今年八月中 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万安寺中讨教大师几手绝艺。” 空智对范遥的武功也是颇为忌惮,加之寺中方有大变,实 无心绪与范遥动手,再被他这么一激,当即点头,说道:“好, 今年八月中秋,咱们在万安寺相会,不见不散。 ” 范遥抱拳施了一礼,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听空智 缓缓说道: “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狮王,不敢和我动手, 是也不是?”范遥一凛,立定了脚步,心想: “这和尚毕竟识穿 了我们的用心。” 回头哈哈一笑, 说道:“在下并无胜你的把 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无胜得施主的把握。” 两人相视点头,突然之间,心头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汉 惜好汉之情。 1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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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芷若一条软鞭回将过来,疾风暴雨般 向殷梨亭攻击。殷梨亭太极剑法吞吐开合, 阴阳动静,实已到了张三丰平时所指点的绝 诣,面临生死关头,将剑法中最精要之处都 发挥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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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君子可欺之以方

广场中人声渐静,空智身后那达摩堂老僧朗声说道: “咱们 便依众英雄议定的规矩,起手比武。刀枪拳脚无眼,格杀不论, 各安天命。最后哪一个门派帮会武功最强,谢逊和屠龙刀都归 其所有。” 张无忌眉头微皱,心想: “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 各派怨仇结得不深,哪里是空见、空闻这些神僧们的慈悲心肠?” 既议定每人胜得两场,便须下来休息,先比迟比倒无多大 分别,登时便有人出来叫阵,有人上前挑战,片刻间场中有六 人分成三对较量。赵敏自在万安寺习得六大门派的绝艺后,修 为虽然尚浅,识见却已不凡,站在张无忌与范遥之间,低声议 论那六人的武功,猜测谁胜谁败,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只一盏 茶时分,三对中已有两对分了输赢,只有一对尚在缠斗,跟着 又有人向胜者挑战,仍是六人分为三对相斗的局面。新上场的 两对分别动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 伤,方始分出胜败。 张无忌心想: “如此相斗,各帮各派非大伤和气不可,任何 一派败在对方手中,即使无人丧命受伤,日后仍会辗转报复, 岂非酿成自相残杀的极大灾祸?” 只见场中丐帮的执法长老一掌将华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喷 鲜血。华山派高老者破口大骂: “臭叫化,烂叫化!”纵身出来, 1479


便欲向丐帮执法长老挑战。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声道: “师弟, 你斗他不过,咱们暂且咽下了这口气。”高老者怒道:“斗不过 也要斗!”嘴里虽这般说,其实深知师兄的武艺与自己招数相同 而修为较深,师兄尚且败阵,自己也是非输不可,被矮老者拉 着,不住口的乱骂,却回入了木棚。 接着那执法长老又胜了“梅花刀”的掌门人,连胜两阵, 在丐帮帮众如雷掌声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 如此你来我往,广场上比试了两个多时辰,红日偏西,出 战之人也是武功越来越强。许多人本来雄心勃勃,满心要在英 雄大会中吐气扬眉,人前逞威,但一见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 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 场。 到得申牌时分,丐帮的掌钵龙头出场挑战,将湘四排教中 的彭四娘打了一个大筋斗。彭四娘的背心裂开了一条大缝,羞 惭无地的退下。掌钵龙头眼望峨嵋派人众,冷笑道: “女娘们能 有甚么真实本领?不是靠了刀剑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这位 彭四娘练到这等功夫,那也是极不容易的了。” 周芷若低声向宋青书说了几句,宋青书点了点头,缓步出 场,向掌钵龙头拱了拱手,道:“龙头哥,我领教你的高招。 ” 掌钵龙头一见宋青书,登时气得脸上发青,大声道: “姓宋 的,你这奸贼奉了陈友谅之命,混入我丐帮来,害死史帮主之 事,你这奸贼定然也有一份。今日你还有脸来见我么?”宋青书 冷笑道: “江湖上混迹敌窝,刺探机密,乃是常事,只怪你们这 群化子瞎了眼睛,识不出宋大爷的本来面目。”掌钵龙头大骂: “你连你亲生老子的武当派也能背叛,甚么事做不出来?你对 父不孝,将来对妻也必不义。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个筋斗 不可。”宋青书怒得脸上无半点血色,道: “你放屁放完了么?” 1480


掌钵龙头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便击了过去。宋青书回身卸 开,反手轻轻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顶绵掌”相抗。掌钵龙头 恼他混入丐帮,骗过众人,手下招招杀着,狠辣异常,竟是性 命相搏,已非寻常的比武较量。 掌钵龙头在丐帮中位份仅次于帮主及传功、执法二长老, 掌底造诣大是不凡。宋青书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 但初习峨嵋派的“金顶绵掌”,究竟不甚熟练,掌法中的精微奥 妙变化施展不出来。他斗到四五十合之后,已迭逢险招,自然 而然的便以武当派“绵掌”拆解。这是他自幼浸润的武功,已 练了二十余年,得心应手,威力甚强,与峨嵋派“金顶绵掌” 外表上有些彷佛,运劲拆招的法门却大不相同。 旁人不明就里,还道他渐渐挽回颓势。殷梨亭却越看越怒, 叫道: “宋青书,你这小子好不要脸!你反出武当,如何还用武 当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却要你爹爹所传的武 功?” 宋青书脸上一红,叫道: “武当派的武功有甚么稀罕?你看 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钵龙头眼前上圈下钩、左旋右转,连变 了七八般花样,蓦地里右手一伸,噗的一响,五根手指直插入 掌钵龙头的脑门。旁观群雄一怔之间,只见他五根手指血淋淋 的提将起来,掌钵龙头翻身栽倒,立时气绝。宋青书冷笑道: “武当派有这功夫么?” 群雄惊叫声中,丐帮中同时抢上八人,两人扶起掌钵龙头 尸身,其余六人便向宋青书攻去。那六人均是丐帮好手,其中 四人还拿着兵刃,霎时间宋青书便险象环生。 空智大师身后一名胖大和尚高声喝道:“丐帮诸君以众欺 寡,这不是坏了今日英雄大会的规矩么?” 执法长老叫道:“各人且退,让本座为掌钵龙头报仇。”丐 1481


帮群弟子向后跃开,抬着掌钵龙头的尸身,退归木棚,人人满 脸愤容,向宋青书怒目而视。 旁观群雄均想: “虽说比武较量之际格杀不论,但这姓宋的 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这时张无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赵敏肩头的五个爪印,以 及那晚茅舍中杜百当夫妇尸横就地的可怖情景,颤声问道: “杨 左使,峨嵋派何以有这门邪恶武功?” 杨逍摇头道: “属下从没见过这等功夫。但峨嵋派创派祖师 郭女侠外号‘小东邪’,武功中若带三分邪气,却也不奇。” 二人说话之间,宋青书已与执法长老斗在一起。执法长老 身形瘦小,行动快捷之极,十根手指如钩如锥,以鹰爪功与宋 青书对攻,看来他也擅长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书天灵盖上 戳出五个窟窿,为掌钵龙头报仇。宋青书初时仍以“金顶绵掌” 功夫和他拆解,斗到深涧处,执法长老喝一声:“小狗贼!”左 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书脑门,便要透劲而入。宋青书右手疾伸, 噗的一声响,五根手指已抓断了他喉管。 执法长老向前扑倒,左手劲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满地, 登时气绝。 周芷若打个手势,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长剑,纵身而出, 每两名弟子背靠背的分占四方,将宋青书围在中间,丐帮若再 上前动手,立时便是群殴的局面。 一名达摩堂老僧朗声说道:“罗汉堂下三十六弟子听令!” 手掌拍击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黄袍的少林僧跃将出来,十八名 手执禅杖,十八名手执戒刀,前前后后,散在广场各处,似阵 法又不似阵法,已守住了各处扼要所在。 那老僧说道: “奉空智师叔法旨,罗汉堂三十六弟子监管英 雄大会的规矩。今日大会中比武较量,倘若有人恃众欺寡,便 1482


是天下武林的公敌。我少林寺忝为主人,须当维系公道。三十 六弟子严加查察,不论何人犯规,当场便予格杀,决不容情。” 三十六名少林僧轰然答应,虎视耽耽的望着广场中心。这么一 来,峨嵋派防护在先,少林派监视于旁,丐帮众弟子虽然群情 悲愤,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只是高声怒骂,将执法长老的 尸身抬了下来。 赵敏向范遥低声道:“苦大师, 没想到峨嵋派尚有这手绝 招,当日万安寺中,灭绝师太宁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为 此。”范遥摇了摇头,心下苦思拆解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半晌, 忽向张无忌道:“教主,属下向你请教一路武功。”双掌按在桌 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后,灵活无比 的连续动了七下,低声道: “我双臂如此连攻,只须缠到了这小 子的手臂,内力运出,便能震断他的手臂关节,他指力再厉害, 也教他无所施其技。”张无忌也伸出双手食指,左钩右搭,道: “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遥点头称是,道:“我以擒拿手 抓他手腕,十八路鸳鸯连环腿踢他下盘。”张无忌道:“猛攻八 十一招,叫他无法喘息。 ”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进彼退,快速无伦的攻拒来去。范遥忽 然微笑道: “教主这几下太过神妙,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 限,这几招料他施展不出。”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 出这三招,那么范右使你已然胜了。 ”左手食指转了两个圆圈, 右手食指突从圈中穿出,钩住了范遥的手指,微笑不语。 范遥一怔之下,大喜道: “多谢教主指点,属下佩服得紧。 这四招匪夷所思,大开属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为师才好。” 张无忌道:“这是我太师父所传太极拳法中的‘乱环诀’, 要旨是在左手所划的几个圆圈。这姓宋的虽然出自武当,料他 未能悟到这些精微之处。 ” 1483


范遥成竹在胸,已有制胜宋青书的把握,只是宋青书连胜 两场,按规矩应当退下休息,须得待他再度出场,然后上前挑 战。 赵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悦,走到一旁。张无忌走到她 身边,低声问道:“敏妹,甚么事这等欢喜?”赵敏玉颊晕红, 低下了头,道: “你传授范右使这几招武功,只让他震断宋青书 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张无忌道: “宋青书 虽多行不义,终究是我大师伯的独生爱儿,该当由我大师伯自 行处分才是。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对不起大师伯。”赵 敏笑道: “你杀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妇,你重收覆水,岂不甚 佳?”张无忌笑道: “你许不许我?”赵敏微笑道: “我是求之不 得,等你再有三心两意之时,好让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个 窟窿。” 当张无忌与范遥拆招、与赵敏说笑之际,宋青书已在峨嵋 八女卫护下退回茅棚。群雄见到他适才五指杀人这两场惊心动 魄的狠斗,都不禁心寒,不愿出来以身犯险。 过了片刻,宋青书又飘然出场,抱拳道:“在下休息已毕, 更有哪一位英雄赐教。” 范遥叫道:“让我领教峨嵋派的绝学。”正要纵身而出,突 然一个灰影一晃,站在宋青书之前,向范遥道: “范大师,请让 我一让。”只见此人气度凝重,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着,抱元守一, 正是武当二侠俞莲舟。范遥见他已然抢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师 伯,自不便与他相争,说道: “范某今日有幸,得观俞二侠武当 神技。”俞莲舟道:“不敢。” 宋青书从小就怕这位师叔,但见他屏息运气,严阵临敌, 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当山上授艺拆招,而是生死相搏, 1484


虽说他另行学得了奇门武功,终究不免胆怯。 俞莲舟抱拳道: “宋少侠请!”这一行礼,口中又如此称呼, 那是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对宋青书不敢有丝毫轻视,却也已无 半分香火之情。宋青书一言不发,躬身行了一礼。俞莲舟呼的 一掌,迎面劈去。 俞莲舟成名三十余年,但武林中亲眼见过他一显身手的却 寥寥无几,直至今日,才见他以双掌柔劲化去霹雳雷火弹无坚 不摧的狠势,功力之纯,人人均自愧不如。江湖上素知武当派 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刚,招式缓慢而变化精微,岂知俞莲舟双 掌如风,招式奇快,顷刻间宋青书腰腿间已分别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书大骇:“太师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当派第三代掌 门,决不致有甚么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这套快拳快腿,招式 我都是学过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岂不是犯了本门功夫的 大忌?可偏生又这等厉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 却被俞莲舟遇得气也喘不过来,当下只得连连倒退,竭力守住 门户。 群雄全神贯注的瞧着二人相斗,眼下虽是俞莲舟占着上风, 然而适才宋青书抓杀丐帮二老,均是反败为胜,从劣势中突出 杀着,此事未必不能重演。却见俞莲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 式却无不清清楚楚,便如擅于唱曲的名家,虽唱到了极快之处, 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干净利落,无半点模糊拖沓。群雄纷 纷站起,有些站在后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尽皆赞叹: “武 当俞二侠名不虚传,这一口气不停的急攻,招式竟全无重复。” 亏得宋青书是武当嫡传弟子,对俞莲舟拳脚中精微的变化 都曾学过,只是如此快斗,却是生平第一遭。广场上黄尘飞扬, 化成一团浓雾,将俞青二人裹住。 猛听得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与宋青书一齐向后 1485


跃开,两团黄雾分了开来。俞莲舟尚未站定,复又猱身而前。 殷梨亭挂怀师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场边,手按剑柄,目 不转睛的望着场中。这时宋青书生死系于一线,全力相拚,早 已顾不得门派之别,所使全是自幼练起的武当派功夫。二人的 拳脚招式,殷梨亭尽皆了然于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杀着, 心中的焦虑比之旁人又远有过之。好在见俞莲舟越打越占上风, 若非提防宋青书突出五指穿洞的阴毒杀手,处处预留地步,早 已将他毙于掌底。 张无忌也颇担心,手中暗持两枚圣火令,倘若俞莲舟真有 性命之忧,那也顾不得大会规矩,非出手相救不可。 但见尘沙越扬越高,宋青书突然左手五指箕张,向俞莲舟 右肩抓了过来。俞莲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这一手。宋青 书抓毙丐帮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莲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事先 并无二老遭殃,突然间首次遇到这般阴狠之极的杀手,就算不 死,也得重伤,既是见识在先,心中早已算好应付之方。宋青 书练此抓法未久,变化不多,此时再抓,与起先两下仍是大同 小异。俞莲舟右肩斜闪,左手凭空划了几个圈子。 赵敏与范遥忍不住齐声“噫”的一下惊呼,俞莲舟所转这 两个圈子,正是张无忌指点范遥的太极拳“乱环诀”。赵敏与范 遥一见之下,便知宋青书要糟,果然“噫”声未毕,宋青书右 手五指抓向俞莲舟咽喉。张无忌大怒,低骂:“该死,该死!” 丐帮执法长老便是命丧于这一抓之下,宋青书对师叔居然也下 此毒手。 但见俞莲舟双臂一圈一转,使出“六合劲”中的“钻翻” “螺旋”二劲,已将宋青书双臂圈住,格格两响,宋青书双臂 骨节寸断。俞莲舟喝道:“今日替七弟报仇!”两臂一合,一招 “双风贯耳” ,双拳击在他的左右两耳。这一招绵劲中蓄,宋青 1486


书立时头骨碎裂。 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莲舟正待补上一脚,当场送了他的性 命,蓦地里青影闪动,一条长鞭迎面击来。俞莲舟急忙后跃避 过,那长鞭快速无伦的连连进招,正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为夫 复仇来了。 俞莲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间便已将他圈住, 忽地软鞭一抖,收了回来,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 “此时取 你性命,谅你不服。取兵刃来!” 殷梨亭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上前说道: “我来接周姑娘的高 招。” 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去看宋青书伤势,只见他 双目突出,七孔流血,软瘫在地,眼见性命不保。峨嵋派抢上 三名男弟子,将他抬了下去。 周芷若回过头来,指着俞莲舟道: “先杀了你,再杀姓殷的 不迟。” 俞莲舟适才竭尽全力,竟然无法从她的鞭圈中脱出,心下 好生骇异。他爱护师弟,心想: “我跟她斗上一场,就算死在她 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里逃生,便多了 几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长剑。殷梨亭也瞧出局势凶 险无比,凭着师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长鞭的一击,看来 极是渺茫,他和师兄是同样的心思,宁可自身先撄其锋,好让 师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当下不肯递剑,说道: “师哥,我先上 场。” 俞莲舟向他望了一眼,数十载同门学艺、亲如手足的情谊, 猛地里涌上心头,心念犹似电闪,想起俞岱岩残废、张翠山自 杀、莫声谷惨死,武当七侠只剩其四,今日看来又有二侠毕命 于此,殷六弟武功虽强,性子却极软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 1487


神大乱,未必能再拚斗,寻思: “若我先死,六弟万难为我报仇, 他也决计不肯偷生逃命,势必是师兄弟二人同时毕命于斯,于 事无补。若他先死,我瞧出这女子鞭法中的精义,或能跟她拚 个同归于尽。 ”当下点头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刻。” 殷梨亭想起妻子杨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杨逍与张无 忌这边望去,转念又想: “我死之后,不悔与孩儿自会有人照料, 何必婆婆妈妈的去嘱咐求人。”于是长剑一举,目视剑尖,心无 旁鹜,跟着含胸拔背、沉肩坠肘,说道:“掌门人请赐招!”他 年纪虽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门,他丝毫 没缺了礼数。俞莲舟见他以“太极剑”起手式应敌,知道六弟 这次是以师门绝学与强敌周旋,便缓缓向后退开。 周芷若道:“你进招吧!”殷梨亭心想对方出手如电,若被 她一占先机,极难平反,当下左足踏上,剑交左手,一招“三 环套月”,第一剑便虚虚实实,以左手剑攻敌,剑尖上光芒闪烁, 嗤嗤嗤的发出轻微响声。旁观群雄忍不住震天价喝了声采。 周芷若斜身闪开,殷梨亭跟着便是“大魁星”、 “燕子抄水”, 长剑在空中划成大圈,右手剑诀戳出,竟似也发出嗤嗤微声。 周芷若纤腰轻摆,一一避过,说道: “殷六侠,我让你三招,以 报昔日武当山上故人之情。”这“情”字一出口,软鞭便如灵蛇 颤动,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软鞭竟从半路弯 将过来。 殷梨亭一招“风摆荷叶”,长剑削出,鞭剑相交,轻轻擦的 一响,殷梨亭只觉虎口发热,长剑险些儿脱手,心中大吃一惊: “我只道她招式怪异,内力非我之敌,不料她内劲也这般奇诡 莫测。”当下凝神专志,将一套太极剑法使得圆转如意,严密异 常的守住门户。 周芷若手中的软鞭犹似一条柔丝,竟如没半分重量,身子 1488


忽东忽西,忽进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飘荡不定。 张无忌越看越奇,心想: “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难、 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时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门 武功,但此时看了她犹如鬼魅的身手,与灭绝师太实是大异其 趣,心下隐隐竟起恐惧之感。范遥忽道:“她是鬼,不是人!” 这句话正说中张无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颤,若不是广场上阳 光耀眼,四周站满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与殷 梨亭相斗。他生平见识过无数怪异武功,但周芷若这般身法鞭 法,如风吹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霎时间宛如身在 梦中,心中一寒: “难道她当真有妖法不成?还是有甚么怪物附 体?” 周芷若身法诡奇,然太极剑法乃张三丰晚年继太极拳所创, 实是近世登峰造极的剑术,殷梨亭功劲一加运开,绵绵不绝, 虽然伤不了对手,但只求只保,却也是绝无破绽。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 “啊哟,宋青书快断气啦,周 大掌门,你不给老公送终,做寡妇也不光彩哪!”众人往声音来 处望去,却是周颠。他知武当派弟子生平最注重养气调息,临 敌交锋之际,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 瞬”的修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扰乱周芷若的心神。他 又叫: “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气啦,有几句 话吩咐你,他说他在外头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个私生子。 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给他抚养,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 允还是不答允啊?” 群雄听他这么胡说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周芷若 却仍如没有听见。周颠又叫: “啊哟,乖乖不得了!灭绝老师太, 近来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见,你老人家越来越硬朗啦。 你阴魂附在周姑娘身上,这软鞭儿可耍得当真好看哪!” 1489


突然之间,周芷若身形一闪一晃,疾退数丈,长鞭从右肩 急甩向后,陡地鞭头击向周颠面门。她本来与明教茅棚相隔十 丈有余,但软鞭说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龙,矢矫而至。周颠正 自口沫横飞的说得高兴,哪料得到周芷若在恶斗之中竟会突然 出鞭袭击。他一呆之下,长鞭已到面门。周芷若并不回身,然 而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 周芷若长鞭向后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连戳去, 一连七指,全是对向他头脸与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敌,也 无法圈转长剑削她手臂。只得使招“凤点头”矮身避开。 其时明教茅棚中啪的一声,跟着呛啷啷一阵乱响。原来杨 逍正站在周颠近旁,眼明手快,挥掌拍起身前木桌,挡了周芷 若一鞭。长鞭击中木桌,登时木屑横飞,桌上的茶壶、茶碗四 下乱掷,各人身上溅了不少瓷片热茶。 周芷若一击不中,不再理会周颠,软鞭回将过来,疾风暴 雨般向殷梨亭攻击。 俞莲舟持剑在旁看了半晌,始终无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 所在,暗想: “我再出手,这套太极剑法也无法使得比六弟更好。 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内力不足,我们或能以韧力长劲取胜。” 他见殷梨亭剑法吞吐开合、阴阳动静,实已到了恩师张三丰平 时所指点的绝诣,心想师弟一生中从未施展过如此高明的剑术, 今日面临生死关头,竟将剑法中最精要之处都发挥了出来,武 当派武功讲究愈战愈强,时刻拖得越久,越有不败之望。 周芷若突然间长鞭抖动,绕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登 时将殷梨亭裹在其间。太极拳和太极剑都讲究运劲成圈,周芷 若长鞭竟也抖动成圈,鞭圈方向与殷梨亭的剑圈相同,只是快 了数倍。殷梨亭剑上劲力被她这么一带,登时身不由主,连转 了几个身,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周芷若长鞭倒卷,鞭头 1490


对准殷梨亭天灵盖砸了下去。 俞莲舟纵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软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飞 出一腿,正中俞莲舟腰胁。俞莲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诡异的 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见她抖鞭成圈,夺落殷梨亭手中长剑,登 时心中雪亮: “原来她功力不过尔尔,这几下抖鞭成圈,比之我 们的太极拳功夫可差得远了。” 一抓住鞭梢,拚着腰间受她一 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绝户手”,直插周芷若小腹。周 芷若无可抵挡,心中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 “我今日死在俞二 叔手里。”右手放脱鞭柄,五指向俞莲舟头顶插落,只盼和他斗 个同归于尽。俞莲舟侧头欲避,不料腰间中腿后穴道被封,头 颈僵硬,竟尔不能转动,左手却仍是运劲疾落。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旁抢至,右手挡开了俞莲舟 的“虎爪绝户手”,左手架开周芷若插向俞莲舟头顶的五指,正 是张无忌出手救人。周芷若双掌并力,疾向张无忌胸前击到。 张无忌若是闪避,这双掌之力刚好击正殷梨亭脸盘,只得左掌 拍出挡格。 二人三掌相接,张无忌猛觉周芷若双掌中竟无半分劲力, 心下大骇: “啊哟,不好!她和六叔苦斗二百余招,竟已到了油 尽灯枯的境地。我这股劲力往前一送,岂非当场要了她的性命?” 危急中忙收手劲。 他初时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与自己已相差不远,大 是强敌,丝毫不敢怠忽,加之单掌迎双掌,这一掌乃是出了十 成力,劲力刚向外吐,便即察觉对方力尽,急忙硬生生的收回, 他明知这是犯了武学的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击自身,何况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于自己内劲 收发由心,这股强力回撞,最多一时气窒,决无大碍。不料他 掌力刚回,突觉对方掌力犹似洪水决堤,势不可当的猛冲过来。 1491


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声,已被周 芷若双掌击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并世 两大高手合击之下,他护体的九阳神功虽然浑厚,却也抵挡不 住。何况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进,正当他旧力已尽、新力未 生之时。这门功夫却是峨嵋派嫡传,当年灭绝师太便曾以此法 击得他喷血倒地。只不过当年他是全然不知抵御,这次却是一 念之仁、受欺中计。当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后仰,眼前一黑,一 口鲜血喷出。 周芷若偷袭成功,左手跟着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张 无忌身受重伤,心神未乱,眼见这一抓到来,立时便是开膛破 胸之祸,勉强向后移了数寸。嗤的一响,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了 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肤。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着便要进袭,其时俞莲舟被她一腿踢倒, 正中穴道,动弹不得,殷梨亭扑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见张 无忌难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见到他胸口露出一个伤 疤,正是昔日光明顶上自己用倚天剑刺伤的,五指距他胸膛不 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动,眼眶儿一红,竟然抓不下去。 她稍一迟疑,韦一笑、殷梨亭、杨逍、范遥四人已同时扑 到。韦一笑飞身挡在张无忌身前,杨范二人分袭周芷若左右, 殷梨亭已抱着张无忌逃开。 这一来,场中登时大乱,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众纷纷呼 喝,手执兵刃,抢上场中。杨逍、范遥和周芷若拆得数招,便 不再恋战,韦一笑扶起俞莲舟,一齐回入茅棚。峨嵋、少林两 派人众见场中罢斗,也便退开。 赵敏本也抢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韦杨诸人迅速,中途遇 上,见张无忌嘴边都是鲜血,只吓得脸如白纸。张无忌强笑道: “不碍事,运一会儿气便好。”众人扶着他在茅棚中地下坐定。 1492


张无忌缓引九阳神功,调理内伤。 周芷若叫道: “哪一位英雄前来赐教?”范遥束了束腰带, 大踏步走出。张无忌道: “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战,咱们 ……咱们认输……”一口气岔了道,又是两口鲜血喷出。范遥 对教主之令不敢不从,倘若坚持出战,势必引得张无忌伤势加 剧,何况出战只是尽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却于本教无补。 周芷若站有广场中心,又说了两遍。 适才张无忌迴力自伤,只有他与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 人都以为周芷若掌力怪异,张无忌力所不敌,而周芷若凝指不 发,饶了他性命,却是人所共见。她以一个年轻女子,连败殷 梨亭、俞莲舟、张无忌三位当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实是 匪夷所思。群雄中虽有不少身负绝学之士,但自忖决计比不上 俞、殷、张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 周芷若站在场中,山风吹动衫裙,似乎连她娇柔的身子也 吹得摇摇晃晃,但周围来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的数千英雄好 汉,竟无一人敢再上前挑战。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无人上前。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出 来,合十说道: “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为天下第 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颠叫道:“我周颠不服。”那老僧 道: “那么请周英雄下场比试。”周颠道: “我打她不过,又比个 甚么?”那老僧道: “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敌,那便是服了?”周颠 道: “我自知不敌,却仍是不服,不可以吗?”那老僧不再跟他 纠缠不清,又问: “除了这位周英雄外,还有哪一位不服?”连 问三声,周颠嘘了三次,却无人出声不服。 那老僧道: “既然无人下场比试,咱们便依英雄大会事先的 议定,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宋夫人处置。屠龙宝刀在何人 手中,也请一并交出,由宋夫人收管。这是群雄公决,任谁不 1493


得异言。” 张无忌正在调匀内息,鼓动九阳真气,治疗重伤,渐渐入 于返虚空明的境界,猛听得那老僧说到“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 嵋派掌门人宋夫人处置”这句话,心头一震,险些又是一口血 喷将出来。 赵敏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的照料,见他突然身子发抖,脸 色大变,明白他的心意,柔声道: “无忌哥哥,你义父由周姊姊 处置,那是最好不过。她适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见对你仍是情 意深重,决不能害了你义父,你尽管放心疗伤便是。 ”张无忌一 想不错,心头大宽。 其时太阳正从山后下去,广场上渐渐黑了下来。那老僧又 道: “金毛狮王谢逊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时已暗,各位必然饿 了。明日下午,咱们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导宋夫人前去开 关释囚。那时咱们再见识宋夫人并世无双的武功。” 杨逍、范遥等都向赵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 “果然你所料 不错。少林派另有阴谋。周芷若武功再强,却也不能打败渡厄 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结果仍由少林派 称雄逞强。” 这时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慑群雄,众弟子见 掌门人回来,无不肃然起敬。 群雄虽见周芷若已夺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大事却 未了结,心中各有各的计算,谁也不下山去。 那老僧道: “各位英雄来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宾,各位 相互间若有恩怨纠葛,务请瞧在敝派薄面,暂忍一时,请勿在 少室山上了结,否则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过晚饭以后, 前山各处,尽可随意游览。后山是敝派藏经授艺之所,请各位 自重留步。” 1494


当下范遥抱起张无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张无忌 所受掌伤虽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时炼制的灵丹,再以九阳真气 输导药力,到得深夜二更时分,吐出三口瘀血,内伤尽去。杨 逍、范遥、俞莲舟、殷梨亭等均是又惊又喜,均赞他内功修为 实是深厚无比,常人受了这等重伤,纵有高手调治,少说也得 将养一两个月,方能去瘀顺气,他却能在几个时辰内便即痊可, 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张无忌吃了两碗饭,将养片刻,站起身来,说道: “我出去 一会儿。”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说是甚么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询。 殷梨亭道:“你重伤刚愈,一切小心。”张无忌应道:“是!”见 赵敏脸上神色极是关怀,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说: “你放心罢!” 他走出茅棚,抬起头来,只见明月在天,疏星数点,深深 吸了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精神为之一振,径到少林寺外,向 知客僧人道: “在下有事要见峨嵋派掌门,相烦引路。” 那知客僧见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 “是,是!小僧引路,张教主请这边来。”引着他向西走去,约 莫行了里许,指着几间小屋。 那知客僧道: “峨嵋派都住在那边,僧尼有别,小僧不便深 夜近前。”他深恐张无忌又去和周芷若动手,这当世两大高手厮 拚起来,自己一个不巧,便受了池鱼之殃。张无忌笑道: “你若 回去说起此事,不免惊动旁人,我不如点了你的穴道,在此等 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 “小僧决不敢说,教主放心。”急急忙 忙的转身便去。 张无忌缓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余丈,便见两名女尼飞 身过来,挺剑拦在身前,叱道: “是谁?”张无忌抱拳道: “明教 张无忌,求见贵派掌门宋夫人。”那两名女尼大惊失色,一名年 1495


长的女尼道:“张……张教主……请暂候,我……我去禀报。” 她虽强自镇定,但声音发颤,转身没走了几步,便摸出竹哨吹 了起来。 峨嵋派今日吐气扬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门人力败当世 三位高手,吓得数千须眉男子无一敢上前挑战,真是开派以来 从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杀丐帮二老、败武当二侠、伤 明教教主,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号,不知有多少英雄恼恨妒忌,这一晚身处险地,强敌环 伺之下,戒备得十分严密。那女尼哨子一响,四周立时扑出二 十余人,剑光闪动,分布各处。张无忌也不理会,双手负在背 后,静立当地。 那女尼进小屋禀报,过了片刻,便即回身出来,说道: “敝 派掌门人言道:男女有别,晚间不便相见。请张教主回步。 ”张 无忌道:“在下颇通医术,愿为宋青书少侠疗伤,别无他意。” 那女尼一怔,又进去禀报,隔了良久,这才出来,说道: “掌门 人有请。” 张无忌拍了拍腰间,显示并未携带兵刃,随着那女尼走进 小屋。 只见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颐,怔怔出神,听得他进来, 竟不回头,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轻轻 带上了门,堂上更无旁人。一枝白烛忽明忽暗,照着周芷若一 身素淡的青衣,情景凄凉。 张无忌心中一酸,低声道: “宋师哥伤势如何,待我瞧瞧他 去。” 周芷若仍不回头,冷冷地道: “他头骨震碎,伤势极重,多 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过今晚。”张无忌道:“你知我医术 不坏,愿尽力施救。”周芷若问道: “你为甚么要救他?”张无忌 1496


一怔,说道: “我对你不起,心下万分抱愧,何况今日你手下留 情,饶了我性命。宋师哥受伤,我自当尽力。”周芷若道:“你 手下留情在先,我岂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报 答?”张无忌道: “一命换一命,请你对我义父手下留情。”周芷 若向内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里面。” 张无忌走向房门,只见房内黑漆一团,并无灯光,于是拿 起烛台,走了进去。 周芷若一手支颐,坐在桌旁,始终不动。 张无忌揭开青纱帐子,烛光下只见宋青书双目突出,五官 歪曲,容颜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 但觉脉息混乱,忽快忽慢,肌肤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 难以挨过当晚,再轻摸他的头骨,察觉前额与后脑骨共有四块 碎裂,心想俞二伯双拳之力何等厉害,这一招“双风贯耳”自 是运上了十成内劲,若不是宋青书内功也有相当根柢,当场便 已毙命。他放下帐子,将烛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 疗之法。宋青书受的实是致命重伤,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 成把握。 他细细思量了一顿饭时分,走到外室,说道: “宋夫人,能 否救得宋师哥之命,我殊难断言,是否能容我一试?”周芷若道: “若你救他不得,世间也无第二人能够。”张无忌道:“纵然救 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难复旧观,他脑子也已震坏,只怕…… 只怕说话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 必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 ” 张无忌心头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辩,当下回入房中,揭开 宋青书身上所盖薄被,点了他八处穴道,十指轻柔,以一股若 有若无之力,将他碎裂的头骨一一扶正。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 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团黑色药膏,双手搓得匀净,轻轻涂在宋 1497


青书头骨碎处。这黑色药膏便是“黑玉断续膏”,乃西域少林派 疗伤接骨的无上圣药。当年他向赵敏乞得,用以接续俞岱岩与 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断骨,尚有剩余。他掌内九阳真气源源送出, 将药力透入宋青书各处断骨。 约莫一炷香时分,张无忌送完药力,见宋青书脸上无甚变 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己重 伤初愈,这么一运内劲,不由得又感心跳气喘,站在床前调匀 内息半晌,这才回到外房,将烛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烛光照映下,见周芷若脸色苍白异常,隐隐听得屋 外轻轻的脚步之声,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逻守卫,便道: “宋师哥的性命或能救转,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没救他的把握,我也没救谢大侠的把握。” 张无忌心想: “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刚伏魔圈,峨嵋派中纵有 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难成事,说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说 道: “你可知义父囚禁之处的情形么?”周芷若道: “不知。少林 派设下甚么厉害的埋伏?”张无忌于是将谢逊如何囚在山顶地 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坚守、自己如何两度攻打均告失败、 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简略说了。 周芷若默默听完,道: “如此说来,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 无济于事。” 张无忌突然心中一动,喜道: “芷若,倘若我二人联手,大 功可成。我以纯阳至刚的力道,牵缠住三位高僧的长鞭。你以 阴柔之力乘隙而入,一进入伏魔圈中,内外夹攻,便能取胜。” 周芷若冷笑道: “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是 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 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张无忌急道: “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周 1498


芷若道: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张无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 “你……你……” 周芷若道: “张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处,难免要 惹物议。你快请罢!” 张无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 “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 好,盼你再赐一次恩德。张无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义。 ” 周芷若默不作声,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她自始至终没回 过头来,张无忌无法见到她脸色,待要再低声下气的相求,周 芷若高声道: “静慧师姊,送客!”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静慧站在门外,手执长剑,满脸怒 容的瞪着他。张无忌心想义父的生死系于此举,自己的颜面屈 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个头,道: “宋 夫人,盼你垂怜。”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静慧喝道: “张无忌,掌门人叫你出去,你还纠缠些甚么? 当真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她还道张无忌乘着宋青书将死, 又来求周芷若重行缔婚。 张无忌叹了口气,纵身出门。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赵敏迎了上来,道: “宋青书的伤 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断续膏去做好人了。” 张无忌道: “咦!你当真料事如神。他伤势是否能救,此刻 还不能说。”赵敏叹了口气,道:“你想救了宋青书的性命,来 换谢大侠,无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事。” 张无忌奇道:“为甚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 赵敏道:“你用 尽心血来救宋青书,那便是说一点也不顾念周姊姊对你的情意, 你想她恼也不恼?” 张无忌一怔,无言可答,倘若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伤重不 治,那是决无是理,但她确是说过: “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救 1499


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这两句话中果是 颇有怨怼之意,何况她又说了“倘若我问心有愧呢”那句话。 赵敏道: “你救了宋青书的性命,现今又后悔了,是不是?” 不等张无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内。 张无忌坐在石上,对着一弯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与周 芷若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尤其适才相见时她的言语神态,低 徊惆怅,实难自已。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钟声铛铛响起,群雄又集在广场之 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了出来,朗 声说道: “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峨嵋派掌门宋夫人艺 冠群雄,便请宋夫人至山后破关,提取金毛狮王谢逊。老僧领 路。”说着当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随其后,接着便是周芷若与峨嵋 群弟子。众英雄更在后面,齐向后山走去。 张无忌见周芷若衣饰一如昨日,并未服丧,知宋青书未死, 心想:“他既挨得过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是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 达摩院老僧道: “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牢 的是敝派三位长老。宋夫人武功天下无双,只须胜了敝派这三 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我们大伙儿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 杨逍见张无忌脸色不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教主宽心。 韦蝠王、说不得二位,已率领五行旗人众伏在峰下。峨嵋派若 不肯交出谢狮王,咱们只好用强。”张无忌皱眉道:“这可坏了 大会的规矩,有失信义。”杨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将刀剑架在 谢狮王颈中,咱们动手时投鼠忌器。信义甚么的,也顾不得这 许多了。” 1500


赵敏悄声道: “谢狮王仇人极多,咱们要防备人丛中有人发 暗器偷袭。”杨逍道:“范右使、铁冠道长、周兄、彭大师四位 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袭。”赵敏低声道:“最好有人发射暗器偷 袭,咱们就可乘机抢夺谢狮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们失了信 义。不过要是风平浪静……这个倒……嗯,杨左使,你不防暗 中派人假装袭击谢狮工,纷扰之中,咱们混水摸鱼抢人。”杨逍 笑道:“此计大妙。”当下便去派遣人手。 张无忌明知此举甚不光明磊落,但为了相救义父,那也只 好无所顾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赵敏,暗想: “敏妹和杨左使均有 临事决疑的大才,难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极是投机,我可没这 等本事。” 只听周芷若道: “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长老,自是武学深 湛。要本座以一敌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达摩院老僧道: “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无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 下英雄相让,侥幸夺魁,所仗者不过是先师灭绝师太秘传的本 派武功,若是以三敌三,纵然得胜,也未能显得先师当年教导 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敌三,又是对主人不恭。这样罢, 我叫一个昨日伤在本座手下、伤势尚未痊可的小子联手。这小 子当年曾被先师三掌击得口吐鲜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损先 师威名。” 张无忌一听,心中大喜:“谢天谢地,她果然允我之请。” 只听周芷若道:“张无忌,你出来罢。 ” 明教群豪除了杨逍等数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听周 芷若小子长、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尽皆愤恨难平。却见张 无忌脸有喜色,走上前去,长揖到地,说道: “多谢宋夫人昨日 手下留情,饶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当众 辱我,不过是为峨嵋派挣个颜面,再报复那日婚礼中新郎遁走 1501


的羞耻。为了义父,我当委曲求全到底。” 周芷若道:“你昨日重伤呕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帮手, 只不过作个样子而已。”张无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 有违。” 周芷若取出软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小 小的圈子,好看已极,左手翻处,青光闪动,露出了一柄短刀。 群雄昨日已见识了她软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时用刀, 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那是两般截然相异的兵刃。群雄惊佩之 下,精神都为之一振。 张无忌从怀中摸出两枚圣火令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脚 下一个踉跄,故意又大声咳嗽几下,显得重作未愈,自保也十 分勉强,待会若是胜了少林三僧,好让群雄都说全是周芷若的 功劳。周芷若靠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你曾立誓为你表妹报仇, 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义父,你还救他不救?”张无忌一怔,道: “义父有时心智失常,作不得数。” 渡厄道:“张教主今日又来赐教了。” 张无忌道: “尚祈三 位大师见谅。”渡厄道:“好说,好说!这位峨嵋派掌门,说道 是昨日艺胜天下群雄,难道她武功还能在张教主之上吗?”张无 忌道: “正是。晚辈昨日在周掌门手下重伤呕血。 ”渡难道: “这 就奇了。”三个老僧长鞭缓缓抖了出来。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张 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 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 执长箫,走上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 齐奏,音韵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步上峰, 正是当日张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之人。 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将过去,扑在她怀里,叫 1502


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长老和龙头,都给人害了!”说 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衣 女子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 最强的武功。 ” 她上峰来时如此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 她,这两句话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之下, 年纪较长的都想: “峨嵋派这路爪法,难道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 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他们曾听过“九阴白骨爪” 的名字,但知这门武功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没有见过。 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人丛,便在一块山石 上坐了。 周芷若脸色微变,低声问道:“这女子是谁?”张无忌道: “我只见过她一次,不知她姓名来历,只知她跟丐帮颇有渊源。 ” 周芷若哼了一声,道: “动手罢!”长鞭抖出,卷向渡难的长鞭, 身子一借势,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了下去。 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之强,纵是第 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只青 鹤般凌空扑击而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难的长 鞭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难的兵刃暂时无法使用。渡厄 和渡劫双鞭齐扬,分从左右击至。 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忽然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 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不定。哪知张无忌这一招使的乃 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已达极点,他似是 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了过去。其时渡难长 鞭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挡,渡厄、渡劫眼 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鞭向张无忌击来。两条黑色长鞭 灵动威猛,直和一双乌龙相似,眼见张无忌难以抵挡,不料他 1503


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状的滚向渡厄身边。渡厄左手向他肩 头戳落,张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子一晃,肩头已 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殊荣尽 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求救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古波 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狼 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但这 路古波斯武功实在太怪,又从未有人在中土用过,何况昨日张 无忌身受重伤乃是人所共见,因此初时都没瞧出破绽。明教之 敌,无不暗暗欢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为担忧,只怕他今日要 毕命于此。 拆到数十招后,只见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 无忌越来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个初学武功的莽 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 开对方的凌厉杀着。 旁观群雄中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猜想他所使的 多半是“醉八仙”一类功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则中藏奇奥 变化,这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得多了。 但这门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单独对付三高僧中任谁一人,对 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张无忌初逢风云三使时那么狼狈不 堪。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枯禅数十年坐将下来,心意相通,一僧 招数中露出破绽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补足。张无忌种种怪 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光,似左实右,似前实 后,决计难以辨识,但三僧鞭随心动,对他的诸般做作竟是视 而不见。拆到七八十招时,张无忌怪招仍然层出不穷,却始终 没能损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觉三僧鞭上威力渐强,自 己身法却慢慢的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自如。 1504


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刚 伏魔圈”却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见他越斗越精 神,其实他心灵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处于 三僧佛门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 不须出手,便让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称为“魔教”, 本来亦非全无道理,而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创者“山中老人”, 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张无忌初时照练,倒也不觉如何, 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出来,心灵渐 受感应,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 意。 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诵经之声, 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苍老的声音缓缓诵念“金刚经”: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 ‘希 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 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张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三僧长鞭上 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念诵:“‘世尊,我今得闻如是 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 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 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顶 地牢,每日里听少林三高僧诵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自知 孽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佛经之后,终于大 彻大悟么?那经中言道: “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 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此刻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指的便是 他张无忌了。只是经义深微,他于激斗之际,也不能深思。他 自然更加不知经中的须菩提,是在天竺舍卫国听释迦牟尼说金 1505


刚经的长老,是以于谢逊所诵的经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听谢逊又念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 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如我 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 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菩萨须离一切相。’” 这一段经文的文义却甚是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全 是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牵念,即使 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只因我根本不当是自己的身体, 自然绝无恼恨之意。 “义父身居地牢而处之泰然,难道他真到了 不惊、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动: “义父是否叫 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出力救他脱险?” 原来谢逊这数月来被囚地牢,日夕听松间三僧念诵“金刚 经”,于经义颇有所悟,这时猛听得张无忌笑声诡怪,似是心魔 大盛,渐入危境,当即念起“金刚经”来,盼他脱却心中魔头 的牵绊。 张无忌一面听谢逊念诵佛经,手上招数丝毫不停,心中想 到了经文中的含义,心魔便即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不能 连贯,刷的一声,渡劫的长鞭抽向他左肩。张无忌沉肩避开, 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时将击来 的劲力卸去,心念微动: “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难以取胜。 ” 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绌,也已呈现败象,暗想: “今日 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救义父之事便无 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根圣火令,着着进攻。 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张无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 法,于他所念经文已是听而不闻。他尽量将三僧的长鞭接到自 己手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 1506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觉鞭上压力渐重,迫得各运内力 与之抵御。三僧的“金刚伏魔圈”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 最后要达“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于人我之 分,生死之别,尽皆视作空幻。只是三僧修为虽高,一到出手, 总去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 分却无法泯灭,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 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体必须除却“人我四相”,但渡难、渡 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染杂便深,着了世间相的形迹, 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观群雄见张无忌改了武功的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 来越是激烈,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的水气,知是额头与 顶门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人已到了各以内力 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又细 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昨日群豪人人 见到他身受重伤,哪知他只一宵之间,便即痊愈,内力之深, 实令人思之骇然。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只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伏 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前,一遇长鞭拦截,立时翻若惊 鸿般跃开。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判然,旁观群 雄中不少人窃窃私议:“近年来武林中传言: 明教张教主武功 之强,当今独步。果然是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宋夫 人的,这叫好男不与女斗啊。”“甚么好男不与女斗?宋夫人本 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 有故剑情深,那有甚么故尺情深?” “你不见张教主手中使的是 两根铁尺?” “后来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杀张教主,那岂不是故手 情深?” 1507


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出越慢,变化也愈趋精微。周 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当二侠实是她成就的峰巅, 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舟、殷梨亭尚远为不如。这时张无忌 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 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立时 便被弹了出来。 又斗小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令 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自不同,这时却都殷 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便似为疾风所充。但张无忌的衣衫 却并无异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对一,甚而以一 敌二,早已获胜。他练的九阳真气原本浑厚无伦,再加上张三 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 实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时, 已瞧出久战于已不利,突然间齐声高喝,三条长鞭急速转动, 鞭影纵横,似真似幻。张无忌凝视敌鞭来势,一一拆解,心下 暗自焦急: “芷若武功虽奇,毕竟所学时日无多,尚比不上外公 和杨左使二人联手的威力。我独力难支,看来今日又要落败了。 这次再救不出义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内力稍减,三僧乘机进击,更是险象环生。 张无忌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昔年冰火岛上谢逊对他的 慈爱,又想谢逊眼盲之后,仍干冒大险重入江湖,全是为了自 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实是不愿独活。眼见渡难长鞭自身后遥 遥兜至,他再不顾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举,便让这一鞭击中 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圣火令挡住渡厄、 渡劫双双攻来的两鞭,身子忽如大鸟般向左扑出,空中一个回 旋,已将渡难那条长鞭在他所坐的苍松上绕了一圈。 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张无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将 1508


长鞭深深嵌入松树树干。渡难大惊之下,急向后夺。张无忌变 招奇速,顺着他力道扯去。松树树干虽粗,但树根处已有一半 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风雨。此刻被一条坚韧无比的长鞭缠住, 由张无忌和渡难两股内劲同时拉扯,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 松树在挖空处折断,从半空中倒将下来。 乘着渡厄、渡劫二僧惊愕失措的一瞬之间,张无忌双掌齐 施,大喝一声,推向渡厄身居的苍松。这两掌上的掌力实乃他 毕生功力所聚,那松树抵受不住,当即折断。两株断下的松树 连枝带叶,一齐压向渡劫所居的松树。双松倒下时已有数千斤 的力道,张无忌飞身而起,双足更在第三株松树上一蹬,那松 树又即断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缓缓倒下。 其时松树折断声、群雄惊呼声闹成一片。张无忌手中两枚 圣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掷了过去。两僧既须闪避从空倒下的 松树,又要应付飞掷而至的圣火令,登时闹了个手忙足乱。 张无忌身子一矮,贴地滚过倾侧而下而尚未着地的树干, 已攻入金刚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双掌一推一转, 立时推开盖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义父,快出来!”他生怕 谢逊又不肯出来,不待谢逊答应,探手下去,抓住他后心便提 了上来。 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双鞭齐到,张无忌迫得放下谢逊, 怀中又掏出两枚圣火令,向二僧掷出,双手快如电闪,抓住了 两条长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运内力回夺,圣火令已掷 到面门,双令之到,快得直无思量余地,两僧只得撒手弃鞭, 急向后跃,这才避开了圣火令之一击。其时渡难左掌已当胸拍 到,张无忌叫道: “芷若,快绊住他! ”斜身一闪,抱起了谢逊, 只须将他救出了三松之间,少林派便无话说。周芷若哼了一声, 微一迟疑,渡难右掌跟着拍到。张无忌身子一转,避开背心要 1509


穴,让这一掌击中了肩头。 他抱了谢逊,便要从三株断松间抢出。谢逊道: “无忌孩儿, 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处听经忏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 我出去?”说着要挣扎下地。张无忌知义父武功极高,倘若坚决 不肯出去,倒难应付,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右手五指 连闪,点了他大腿与胸腹间的数处穴道,令他暂时动弹不得。 就这么稍一阻滞,少林三僧手掌同时拍到,齐喝: “留下人 来!”张无忌见三僧掌力将四面八方都笼盖住了,手掌未到,掌 风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将谢逊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 “芷 若,快将义父抱了出去。”他双掌摇晃成圈,运掌力与三僧对抗, 使三僧无一能抽身阻拦周芷若。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 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虚虚实实,将三僧的掌力同时粘 住了。 周芷若跃进圈子,到了谢逊身畔。谢逊喝道:“呸,贱人 ……”周芷若一伸手便点了他的哑穴,叱道: “姓谢的,我好意 救你,何以出口伤人?你罪行滔天,命悬我手,难道我便杀你 不得么?”说着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谢逊天灵盖上抓了 下去。 张无忌一见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时他与三僧正 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虽无杀他之意,但到了这等生命决 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点容让的余裕。 张无忌一开口,真气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将过来, 只得催力抗御。双方均于无可奈何之际,运上了“粘”字诀, 非分胜败,难以脱身。 周芷若手爪举在半空,却不下击,斜眼冷睨张无忌,冷笑 道: “张无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 1510


有今日之事么?” 张无忌心分三用,既担心谢逊性命,又恼她在这紧急关头 来算旧帐,何况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纵然专心凝神的应付, 最后也非落败不可,这一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额上冷 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湿透。 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俞莲舟、殷梨亭等看到这 般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些人心中念头均是相同,只教救得 张无忌,纵然舍了自己性命,也是绝无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 功力不及,别说从中拆解,便是上前袭击少林三僧,三僧也会 轻而易举的将外力移到张无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 适足以害之了。 空智提声叫道: “三位师叔,张教主于本派有恩,务请手下 留情。” 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张无忌原无伤害三 僧之心,三僧念着日前他相助解围,也早欲俟机罢手,只是双 方均是骑虎难下。三僧神游物外,对空智的叫声听而不闻,其 实便算得知,却也无能为力。 韦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轻烟般闪入断松之间,便待向周 芷若扑去,却见周芷若右手作势,悬在半空,自己若是扑上, 她手爪势必立时便向谢逊头顶插下。谢逊若死,张无忌心中大 悲,登时便会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韦一笑与周芷若相距不到一 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动手。一时之间,山峰上每人都 似成了一座石像,谁都一动不动,不出一声。 蓦地里周颠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杨逍吃了一惊,喝道: “颠兄,不可鲁莽。”周颠毫不理会, 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脸的说道: “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 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来晃 1511


去。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接连几 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个饱,尚 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神。杨逍等 一见,尽皆大喜,心想: “周颠平时行事疯疯癫癫,这一着却大 是高招。”均知比拚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周颠上前胡闹, 只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张无忌便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道: “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 ”他见三僧丝毫 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入他的口中,旁 观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颠子,快快退下!”周颠将狗腿往前 一送,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间手臂一震,半身酸麻,啪的一 声,狗腿掉在地上。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身,已至“蝇虫 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时反弹出来。 周颠叫道:“啊哟!啊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 那也罢了,何必将我好好一条狗腿弹在地下,弄得肮脏邋遢? 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为 深湛,丝毫不受外魔干扰。周颠右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短 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一刀 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 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一划,一张脸血 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心惊 动魄,但少林三僧心神专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见不到 周颠自残的情景,连他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颠大声 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举起 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了下去。他见教主命在俄顷,决意舍 生自杀,以扰乱三僧心神。 蓦地里黄影闪动,一人飞身过来,夹手夺去他的短刀,跟 1512


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落,所使手法,与宋 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与谢逊顶门相 距虽然不过尺许,但敌人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挡开 了这一招。 张无忌的内劲之强,并不输与三僧联手,但“物我两忘” 的枯禅功夫却远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的地步,是以见到周芷若出手对谢逊威胁,他立时便心神大 乱。待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他一一瞧在眼里,更是 焦急。正在这内息如沸、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忽见那黄 衫女子跃进圈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击周芷若,解去 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劲立长,将三僧攻过来的劲力一一化 解,霎时之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事物 不闻不见,但于双方内劲的消长却辨析入微,陡然察觉到对方 内劲大张,却又不反守为攻,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佳时机, 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内劲微收。张无忌跟着收了一分劲力,三 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顷刻间双方的劲力收 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张无忌长揖到地,渡厄、 渡劫、渡难三僧合十还礼。四人齐声说道:“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只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 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 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乎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 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魅,那黄衫 女子便是态拟神仙。张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有胜无 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她出手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 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要是当真求胜,早已将周芷若打倒了。 渡厄说道: “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我 1513


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罢!”说着上前解开了谢逊 身上穴道,说道: “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户广 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也是有 缘。” 谢逊站起身来,说道: “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路, 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衫女子一声清叱,左手翻处,已夺下周芷若手中 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张,五指虚悬在她 头顶,说道: “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周芷 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 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听得十分明 白,上前一揖,说道: “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这 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今日 暂且饶她。” 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 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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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逊一招快似一招,只听得成昆“啊” 的一声惨叫,胸口已被一招七伤拳击中。此 时成昆双目已瞎,如何能是谢逊的对手,顷 刻间身上连连中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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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秘笈兵书此中藏

张无忌携了谢逊之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 “且慢!” 指着少林僧众中的一名老僧叫道: “成昆!你站出来,当着天下 众英雄之前,将诸般前因后果分说明白。” 群雄吃了一惊,只见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琐,相貌与 成昆截然不同。张无忌正待说: “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 “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 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 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 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 楚楚,此刻成昆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乔装得十分巧妙, 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跃出,截住了他后路,说道: “圆 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可是当 那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轻一 声咳嗽,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 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 认了出来。 成昆眼见事已败露,长身大喝: “少林僧众听着:魔教扰乱 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 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1517


空智只因师兄空闻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挟制,忍气已久,此 刻听圆真发令与明教动手,这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 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终究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下 喝道:“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 再救方丈。” 霎时之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尽是沮丧失意之情,心下 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手, 推开他手臂,径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 “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 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 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 来算个总帐。 ” 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僧侣正派者 远为众多,自己党羽占不到合寺僧众的一成,看来接掌少林方 丈的图谋终于也归镜花水月,心想: “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 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 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说道: “谢逊,江湖 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 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 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不可。”说 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 “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 昆师父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 总亲不过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 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 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去。谢逊头一 1518


偏,让过了顶门要害,啪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逊 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 “成昆,当年你传我这招‘长虹经 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你为 甚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第一 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对方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 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虚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斜身让过,仍不还招。 成昆双腿连环踢出,啪啪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 劲力却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 声,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 张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挨打不还手。”谢 逊身子摇晃几下,苦笑道: “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 应该。”蓦地里长啸一声,挥掌疾劈过去。 成昆心中暗叫: “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 上来就会拚命,早知他肯让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杀手,以 致失却良机?”见谢逊这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斜引,卸开他的 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身后,欺他眼不见物,一 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按了过去。谢逊却如亲眼所见,反足踢 出。成昆轻轻高跃,从半空中如鹰隼般扑下来。他年逾古稀, 身手之矫捷竟不输少年。谢逊双手上托,成昆下击之势被阻, 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来。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 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 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诸般招数,他也无不了然于胸。事过数 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拳脚的招术却仍是本门的解数。 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跟 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项变化中的一项。加上他年纪比成昆 1519


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练,于内力修 为大有好处,因之一百余招中竟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 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 哪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张无忌 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几已 不输于渡厄、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 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显然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 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峒 派的关能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续击出,威猛 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连避三拳, 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响,拳掌相交, 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连退三步。 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的经过和 原因,这时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谢逊出手太辣,滥伤无 辜,但也觉他所遇极惨,成昆太也奸险,除了亲友为他所伤的 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胜。 谢逊抢上三步,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退 三步。张无忌暗叫: “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 空见神僧为师之后学来的功夫,义父却未得传授。” 谢逊练那七伤拳时为求速成,当年便已暗受内伤,拳力中 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 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 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呼打出十二拳, 成昆连退数十步,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 张无忌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 1520


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呕 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 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 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么?” 成昆冷笑道: “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 雪耻。” 赵敏突然叫道: “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远在你上,他为 甚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你骗 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 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谁?满脸的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 是空见神僧么?”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这件亏心事后,不免内疚神明,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 出掌挡格,身子微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 被这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 走,过了一会方得气息调匀。 赵敏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 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 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 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 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忙乱之际,一时想不到这峰顶上终年山风 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 赵敏见他微有迟疑,又叫: “啊哟!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 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的黑影,为甚么二人打斗, 却有三个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中多了个黑影,心 中一窒,谢逊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 1521


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摇晃,退后了一步。 成昆这才看清,原来那黑影是断折了的半截松树的影子。 成昆久战不胜,心中早便焦躁,暗想: “他是我徒儿,双眼 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 我那幻阴指神功,那日偏又给张无忌这万恶小贼的纯阳内力破 了,否则今日又怎会跟谢逊缠斗这么久?眼下情势险恶,唯有 尽速制住这逆徒,方能挟制明教,又可乘机挑动与他有仇之人。 至不济也能脱身自保。”心念一动,移步换形,悄没声息的向断 松处退了两步。 谢逊连发三拳,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倒 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 “义父,小心脚 下。”谢逊一凛,向旁跨开,便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 一拳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吐处,谢逊向后 便倒。 成昆提脚向他头盖踹落。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 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右掌缓缓伸出。谢逊与他 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这一掌出手不 按常法,慢慢移到谢逊面门,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头。谢逊 身子晃了几下,强力撑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纷纷叫嚷: “亮眼人打瞎子,使这等卑鄙 手段!” 成昆不理,又缓缓伸掌拍出。谢逊凝神倾听,感到敌掌袭 来,立时举手格开。 张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边沾满鲜血,心下愤急, 情知这般斗将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这当口自 己若出手相助,纵然杀得成昆,义父也必憾恨终生。他抓住赵 敏的手,急道:“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敏道:“你能偷发暗器, 1522


打瞎了老贼双目么?”张无忌摇头道: “义父宁死不肯让我做这 等事!” 只见成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赵敏叫道:“胸口!”谢逊右 拳在胸口直击而下,成昆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连出 几招慢掌,都给赵敏叫破,眼见此法难以奏功,当即将计就计, 又出掌缓缓拍向谢逊右肩。赵敏叫道: “右肩!”成昆左肩微动, 张无忌立明其意,大叫:“后心!”谢逊听到赵敏叫声时,挥右 臂挡格拍向右肩的一掌,岂知成昆先一掌却是虚招,以赵敏的 呼叫引开谢逊右臂,左掌乘虚而入,拍的一声,重重击在他后 心。张无忌虽及时提醒,但成昆这一掌出招快极,谢逊待得听 到张无忌的叫声,已然不及变招。 众人惊呼声中,谢逊一大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成昆脸上。 成昆“啊”的一声,伸手去抹,谢逊滚倒在地,只听到两人齐 声大叫,突然之间,两人都失了影踪。 原来谢逊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双腿,奋力急扯,两人 双双摔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中积水齐颈,一团漆黑,成昆登时也成了瞎子。他急 速后跃,只盼远离敌手,但地牢狭窄之极,一跃之下,后背重 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纵身跃起,小腹上却中了一招七伤拳,登 时剧痛入心。成昆知道这一拳受伤不轻,若再上跃,势必连续 中拳,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擒拿手” 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眼虽不见,但手指、 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 戳勾撞。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付。 众人只听得地牢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 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溅将上来,料想两人均正全速相攻。张 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此刻义父若遭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 1523


不可得,在势又不能跃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 谢逊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练得烂熟, 以耳代目,行之已惯。积水飞溅之下,成昆陡然间便如瞎子般 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成昆心中惊惧,一时苦 无善策,只有将两条手臂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加快施展“小 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寻思: “拚着再受你一掌,说甚么也得 到上面去打。 ”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着一把冷汗,耳听得 成昆与谢逊吆喝之声不绝从地底传上来,兀自未分胜负。蓦地 里成昆一声惨叫,跟着两个人影从地牢中一齐跃上。 日光之下,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相对不动。 原来激斗之中,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 昆大喜,叫声: “着!”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谢逊双目。这招“双 龙抢珠”招式原也寻常,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来, 却具极大威力,对方势必侧头闪避,他左手迎头横扫,非击中 敌人太阳要穴不可。哪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的一声:“着!” 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双目。 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糟 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被谢逊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伤全 无二致,但谢逊双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过是皮肉 受损,成昆却变成了盲人。 谢逊冷笑道: “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 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中胸口。 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 口中鲜血狂喷。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 谢逊一呆,第三拳击去,在中途凝力不发,说道: “我本当打你 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 1524


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张无忌等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 全身骨骼格格乱响。张无忌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 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 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 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口中鲜 血狂喷。张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功夫 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说道: “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 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 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 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成昆双手按着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哪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 谢逊朗声道: “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 英雄中,有哪一位的亲人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 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你义父 罪业。”张无忌含泪答应。 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 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毁了,若再上前 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 “谢逊,我父亲雁翎飞天 刀邱老英雄伤在你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 说着走到他身 前。谢逊黯然道: “不错,令尊确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手。” 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便命丧这汉子 1525


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 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乐,实 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 谢逊喝道: “无忌,如你阻人报仇,对我是大大的不孝。我 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沫,吐 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 “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 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 “谢逊,我为我丈夫阴 阳判官秦大鹏报仇来啦。 ”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 他脸上,大哭走开。 张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 杀而不可辱” 。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实是最大的侮 辱,谢逊却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业,当真痛悔到了 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 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 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最后一名长 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 “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 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风范,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 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 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 将断剑投在地下,向谢逊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却如此了 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人出来向谢逊 1526


为难了。 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 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结了罢!”说着口一 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去。哪知这口唾沫势夹劲风,中间 竟挟着一枚枣核钢钉。 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 “我此刻 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陡地抢前,衣袖拂动,将枣 核钉卷在袖中,喝道: “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 击不中,微现惊惶之色,说道: “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 “嗯, 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么名字?怎生为谢大侠所 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多管甚么闲事?” 黄衫女子道: “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有人为报父兄师友大仇,纵 然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 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 ” 静照道: “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 “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 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黄衫女子道: “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 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 慧、静迦、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 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 “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 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 指戳向她腰间,跟着飞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了一声, 摔倒在地。黄衫女子冷笑道: “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 啊。” 1527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甚么杀人灭 口?”左手一挥,说道: “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 之别,甘愿跟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混水, 咱们走罢。”峨嵋派人众一声答应,都站了起来。两名女弟子去 扶过静照,那黄衫女子却也不加阻拦。周芷若率领同门,下峰 去了。 张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 “承姊姊多番援手, 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张无忌日夕心中感怀。 ”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 “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 侣,绝迹江湖。”说着裣衽为礼,手一招,带了身穿黑衫白衫的 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张无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请留步。”那黄衫女子竟不理 会,自行下峰去了。 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 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 “丐帮大事,请张教主 尽力周旋相助。”张无忌朗声道:“无忌遵命。”那女子道:“多 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 张无忌心下不由得一阵惆怅。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 “圆真,快吩咐放开方丈。老方 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业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 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空闻和尚,也已来不及了。 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 空智一呆,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 惊道:“达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 要奔下山去。 1528


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 时间便将火头压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 “阿弥陀佛,少林古刹免了一场浩劫。” 不久两名僧人抢上峰来,禀报道: “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 逆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将烈火 扑灭。” 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合十礼拜,说道: “少林千年古刹免 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粉身难报。 ”张无忌还 礼逊谢,道: “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 空智道: “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 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衲须得前去察看。 ” 成昆哈哈大笑,道: “空闻身上浇满了牛油猪油,火头一起, 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须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 “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 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 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但见 三人均是衣衫焦烂,须眉烧得稀稀落落,狼狈不堪。 空智抢上去抱住空闻,叫道: “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 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 道中穿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 空智骇然道: “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遥、 颜垣深礼致谢,又道: “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 大都万安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 ”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的约 会,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空智对范遥 冒险相救师兄的大德感激无已,这才自甘毁约。两人本来互相 佩服,经此一事,更加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前夕出其不意的点中 1529


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 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事事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 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败 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 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 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于大队到达少室山之前数日,便已命厚 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设法相救谢逊,可 是谢逊却并非囚于寺内,厚土旗人众遍寻不得,却乘机磨去了 十六尊罗汉像背上的字迹。 后来张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 当众与空智破脸,赵敏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下,请 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相救空闻。只是成昆的布 置极是周密毒辣,达摩院内外硝磺油柴堆积甚众,一经点燃, 立时满院烈火,登时烧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遥与颜垣冒 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被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 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 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闻与空智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 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 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下谁也不敢 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下峰。 张无忌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泪如雨下。谢 逊笑道: “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 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甚么可难过的?我废去 武功有何可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 张无忌无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声:“义父!”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 “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 1530


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 为徒。” 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 他拜空闻为师, 乃 “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 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 “咄!空固是空,圆亦是空, 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甚么师父弟子、 辈份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 “师父是空,弟子是空, 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 门下,仍是叫作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 “弟子懂得。牛屎 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 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 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等一 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世骇 俗的事来,今日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张无忌又是欢喜, 又是悲伤。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 多有得罪,招待极是不周。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 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 当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 法事,替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 大事已了,张无忌心中却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谢逊去得匆 匆,不少疑团未及相询,但料想关键所在,必与周芷若有关。 念及旧情,心想这些疑团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损她的名声。 用过斋饭后,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 帮大事,忽有教众来报: “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 ” 张无忌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甚不测?”忙抢步出去, 1531


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见他神色无异,这才放心,问道: “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 “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 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 要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张无忌道:“咱们快 去说与方丈知晓。” 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 “此事牵涉甚 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僧撞钟,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 殿之中。 群雄闻讯,登时纷纷议论。血气壮盛的便道: “乘着天下英 雄在此,咱们迎下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则道: “元兵来往调动,原是常事,未必是来跟咱们为难。 ”张松溪道: “在下会听蒙古话,亲耳听到鞑子的军官号令,确是杀向少林 寺来。”其时蒙古占据中原已逾百年,汉人中懂得蒙古话的不在 少数。张松溪聪明多智,颇擅各处乡谈土语,蒙古话也说得甚 为流利。 空闻道: “众位英雄,看来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 是不利于朝廷,因此派兵前来镇压。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 不惧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 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来。空闻续道: “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于 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上马 下、长枪大戟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 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张无忌道: “咱们若是就此散去,一来鞑子只道咱们怕了他 们,不免长他人志气;二来少林寺中诸位师父如何?” 空闻微笑道: “元兵来到寺中,眼见寺中皆是僧人,并无江 湖豪士,那也无可如何。这叫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群雄知道空闻所以如此说,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这次英雄 1532


大会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祸,致令群雄血溅少室山 头。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临敌退缩,那是决计不肯的。何况 朝廷既已出动大军,决不能扑了个空便即整队而归,定要骚扰 少林寺,多半要将众僧侣尽数杀害擒拿,一把火将寺烧了。蒙 古兵向来暴虐,杀人放火,原是惯事。杨逍道: “鞑子施虐,凡 我汉人,皆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没法将鞑子引开, 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刹受战火之厄。” 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 正议论间,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 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进殿 来。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 行礼,一人报道: “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 说道寺中诸位师父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 空闻微笑道: “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 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给鞑子兵杀了。鞑子 说道: ‘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边带 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拚个你死我活, 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已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 将蒙古官兵视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这时听说蒙古兵杀到, 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 张无忌朗声说道: “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 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响成 一片。 张无忌道: “咱们就欲退让善罢,亦已不能,便请空闻方丈 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哪 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于行军打仗却是一窍不 1533


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闻?唯有明教人 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发令,相率天下豪 杰,与鞑子周旋。” 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 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是人所共见,而明教 韩山童、徐寿辉、朱元璋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 攻城略地,声势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广场上大显身手,这等群 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 之外,确是无人能当此大任。 张无忌道: “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 能的为是。”正谦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两名少林僧奔驰 入殿,报道: “启禀方丈,蒙古兵杀上山来了。” 张无忌道: “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 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此时局势 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只得分派道: “说不得师父,请你 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教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众英雄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涌出。 杨逍低声道: “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斗一阵,那 是非败不可。 ”张无忌点了点头,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 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被锐金旗一轮硬弩标枪,驱 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 距成吉思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毕竟习练有 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来,却 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时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来。十 多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围在内,周芷若率领静玄、 静照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蒙古官兵,始终无法救出陷入重 1534


围的同门。 张无忌暗叫: “不好!这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 “洪水、 烈火旗两旗掩护!范杨二使、韦兄,随我救人。” 纵身冲将下 去。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来。张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运劲 一抖,两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转矛头,双矛犹似双龙入海, 卷入人丛。杨逍、范遥、韦一笑、彭莹玉等跟随其后,蒙古兵 当者披靡,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遥一拳击出, 将一名元兵十夫长的脸打得稀烂,抢过担架中的伤者,转身便 走。 张无忌见周芷若脸身是血,又已冲入了元兵阵中,叫道: “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啦!”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 攻打,只是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 张无忌见尚有两名峨嵋弟子抬着一个担架,陷入包围,正 挺刀与元兵死战,心道:“看来宋师哥是在那个担架之上。”斜 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代足,如踏高跷般 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箭, 骨碌碌的滚下山去。 张无忌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那人 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张无忌 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觉他身子沉重异常,白布中硬绷 绷的似乎尚有别物。一时也不及细想,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 骨,左闪右避,躲开元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走得平稳 异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维侠双双攻到,仗剑护在他身侧。 双剑倏刺倏收,元兵纷纷中剑。张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走上山 来。 数百名元兵列队上冲。彭莹玉叫道:“烈火旗动手!”烈火 旗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腾,当先 1535


二百余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珠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 旗水龙中喷出毒水,也有数百名元兵被浇中了,死伤狼藉。元 兵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变后队,强弓射住阵脚, 缓缓退下。彭莹玉叹道:“鞑子兵虽败不乱,确是天下精兵。” 只见元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攻。 张无忌下令: “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 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 ”五行旗各 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纵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 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元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 打独斗的比武确是大不相同,千千万万一拥而上,势如潮水, 如周芷若这等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其技。 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甚么见招拆招, 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 这时少室山头定然已惨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 瓦砾了。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持禅杖戒 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下分守各处要地,但寡不敌众,势难挡住 二万蒙古精兵的冲击。待见元军退去,群雄纷纷议论,才明白 为甚么前朝尽多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之士,却将大好江山沦亡 在鞑子手中。 张无忌将宋青书轻轻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 回头想招呼周芷若过来,却不见人,问道: “宋夫人呢?”众人 适才忙于抵御元军,谁都没留心周芷若到了何处。峨嵋群弟子 这时对明教也消了几分敌意,均说没见到掌门人。张无忌怕宋 青书在混乱中又受损伤,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裹了三层白布,待得第二层解开,呛啷啷几声响, 1536


跌出四件断折了的兵刃。 张无忌吃了一惊,叫道:“屠龙刀,倚天剑!”群雄纷纷围 了上来,但见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神兵利刃都已断成了两截。 张无忌提起半截屠龙刀来,入手仍是颇为沉重,霎时间百 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 休,皆是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为了这柄宝刀。 怎想到宝刀出现,竟已断折无用。他举起断刀,只见断截之处 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剑也是如此。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 如果曾藏过甚么物事,却也早给人取去了。 杨逍叹道:“周姑娘一身惊人武功,原来是从此刀剑中而 来。” 张无忌看到断刀断剑的模样,心下恍然:原来小岛上当晚 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么手脚,放逐赵 敏、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斫,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就此两 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练。 他越想越是明白: “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以九阳神功 替她驱毒,她体内竟有怪异内力,隐隐与我相抗,越到后来, 这股怪异内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她为了 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均是可以速成的 阴毒功夫,终究达不到上乘武学的巅蜂境界。她虽然打败了俞 二伯与殷六叔,但其实只是凭了怪异之极的招数,占了出其不 意之利,便如当日我败在总教风云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 武功,毕竟与俞殷二位相差甚远,日后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 当诸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 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 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 1537


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器如 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 “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 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山, 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 “生柴烧火,却是兄弟的 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一 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头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准火 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 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 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 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起半截屠龙 刀,和刀头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烧。他上身脱得赤条 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心不旁鹜。 张无忌心想: “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 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已便抵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 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 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 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过得半枝香时分,吴劲草突然叫道:“啊哟!”纵身后跃, 满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一柄铁钳已 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样,屠龙刀却是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 “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是名不虚传。”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裤汗 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赵敏忽道: “无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 1538


么?”张无忌道: “啊,是了!”六枚圣火令中一枚已交于说不得 下山调兵,尚有五枚,他从怀中取出,交给吴劲草道: “刀剑不 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宝,可不能损毁。”吴劲草 道:“是!”躬身接过,见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 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 张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不答,隔了一 会,才从沉思中醒转,说道: “属下多有不是,请教主原宥。这 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熔。属 下大是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时想出了 神。” 赵敏向张无忌横了一眼,抿嘴笑道: “日后教主要去波斯, 去会见一位要紧人物,那时你可随同前去,向他们的高手匠人 请教。”张无忌忸怩道: “我去波斯干甚么?”赵敏微笑道: “大 家心照不宣。”又向吴劲草道:“你瞧,圣火令上还刻得有花纹 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 文字又用甚么家伙刻上去的?” 吴劲草道: “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那是在圣火令上遍 涂白蜡,在蜡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 夫,慢慢腐蚀。待得刮去白蜡,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 懂的乃是熔铸之法。”辛然叫道: “喂,到底干不干啊?”吴劲草 向张无忌道: “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 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却有些惴惴,道: “我尽力搧火,若是烧坏了本教 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这等能耐, 一切由我担代。”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半截屠龙刀,然后取过 一把新钢钳,挟住两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入炉火再烧。 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辛然、 1539


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是神情委顿,渐渐要 支持不住。 铁冠道人张中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轻挥,两人抢上接替 辛然与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动风箱。张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 人可又高得多了,炉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腾空而起。 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掌旗副使手持 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挺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 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 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化青烟袅袅冒起。吴劲 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着一柄 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往 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跳入炉内,才铸成无上 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张无忌忙扶起吴劲草,察看他伤口,见这一刀入肉甚浅, 并无大碍,当下将金创药替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 “吴兄 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 ” 吴劲草道:“皮肉小伤,算得甚么?倒让教主操心了。”站起身 来,提起屠龙刀一看,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隐隐有一条血 痕,不禁十分得意。 张无忌看那两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 龙刀来,往两根从元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 双矛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群雄大声欢呼,均赞:“好刀!好刀! ”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前掌旗使庄铮以及本 旗的数十名兄弟均是命丧此剑之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 道: “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 1540


此剑入骨,不能为它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 张无忌道: “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 剑,走到峨嵋派静玄身前,说道: “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便请师 太收管,转交周……交给宋夫人。” 静玄一言不发,将两截断剑接了过去。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 “方丈,此 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 由少林派执掌。” 空闻双手乱摇,说道: “此刀已数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从 千军万马中抢来,人人亲眼得见,又是贵教吴大哥接续复原。 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尊,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 位,此刀自当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 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 张无忌只得收下,心想: “若得凭此宝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 杰,共驱胡虏,原是眼前的大事。”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武 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 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后不能 接续,这两句谁也无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 实有切齿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 断剑,无不称快。 众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饿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 僧侣分守各处要道,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 堪堪天色将晚,张无忌跃上一株高树,向山下瞭望,只见 元兵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 他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兄,天黑之后,你去探察敌情, 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 1541


杨逍道: “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会再 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后山偷袭。”张无忌道:“不错。请杨左使 和范右使在此坐镇,我到那边山峰上瞧瞧去。”赵敏道:“我也 去!” 两人上得曾经囚禁谢逊的山峰来,眺望后山,不见动静。 张无忌抚摸三株断折的松树,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 今日这番剧战,实是凶险之极,突然心中一动: “义父叫我看看 地牢中的石壁,险些忘了。”说道: “敏妹,你在上面守着,我 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其时石穴中积水已 退,但兀自湿漉漉地。 只见四面石壁上各刻着一幅图画,均系以尖石划成,笔划 甚简,神韵却颇为生动。东首第一幅画上绘着三个女子。一个 卧在地下。另一个跪着在照料。第三个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着 的女子怀中。旁边写着“取药”二字。 南首第二幅图画有一艘海船,一个女子将另一个女子抛向 船上,写着“放逐”二字。张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道: “原来果真如此。芷若乘着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时,从她怀中 偷了十香软筋散出来,下在饮食之中,再将敏妹掷上波斯人的 海船,逼着他们远驶。她干么不干脆将敏妹杀了?嗯,倘若留 下了敏妹的尸身,不能灭迹,那就无法嫁祸于她。如此说来, 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这幅图的左下角,又画着两个男子,一个睡得甚沉,另 一个满头长发,侧耳倾听。张无忌暗暗心惊: “原来芷若干这伤 天害理之事,义父一一听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养,在岛 上竟不露半点声色。是了,那时我和义父服了十香软筋散后功 力尽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无怪义父当时一口咬定是敏 妹所为,显得愤慨无比。他知我胡涂老实,若是跟我说了,我 1542


言语举止之中定会泄漏机密。”但见图上溅满了鲜血,正是日间 谢逊与成昆在此血战时所遗下一滩滩血渍,更显得图中的情景 凄厉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图,绘的是谢逊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后出 手袭击,外面涌进一群丐帮帮众,情景正与赵敏在大都“游皇 城”的戏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样。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图时,手中火摺燃尽,倏地熄灭。他叫 道: “敏妹,你下来,拿火摺给我。”赵敏点着火摺,跳入地牢, 一见到那几幅图画,便即了然。 第四幅图中绘着几名汉子抬着谢逊行走,远处有个少女在 树后窥探。这四幅图画笔法甚佳,但除了谢逊自己之外,旁人 的面貌却极模糊,分辨不出这少女是谁。张无忌微一沉吟,已 明其理: “义父失明之时,连我也还没出世,他只认得我和敏妹、 芷若、表妹等人的声音,却不知我们的相貌如何,图中自然画 不出来。”指着那少女道:“这个是你呢,还是周姑娘?”赵敏 道: “是我。成昆到丐帮去将谢大侠劫了出来,命人送来少林寺 囚禁,他自己却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记号,引得你大兜圈子。我 数度想劫夺谢大侠,都没成功,终于让你做不成新郎,真是万 分的过意不去。” 张无忌心中那才是万分的过意不去,怔怔的望着她,只见 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当真 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 “敏妹,是 ……是我对你不起。”他这么一抱,火摺登时熄了,地牢中又是 黑漆一团。他又道: “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透顶的张无忌要 是将你杀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赵敏笑道: “你舍得杀我么?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见 到我时怎么又不杀?” 1543


张无忌一呆,叹道: “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钟,不能自 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 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窃喜。”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仰起头来,但见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四下里寂静无声。 赵敏轻轻的道: “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后 来一起跌入地牢,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么?”张无忌嗤的一声 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 “一个大男人, 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 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 女子愧不敢当。”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 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 敌意,今夕却是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 赵敏笑道: “不怕!”张无忌伸手握住了她脚,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叱 之声,侧耳倾听,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便道: “咱 们瞧瞧去!”携了赵敏之手,跃出石穴,循声望去,只见三个人 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一流高手。 张无忌伸手搂住赵敏腰间,展开轻功,疾追下去,远远眺 见前面一人奔逃,后面两人快步追逐。他脚下越来越快,追出 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后面二人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鹤笔 翁。只见鹤笔翁左手一扬,一枝鹤嘴笔向前面那人掷去。那人 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响,将鹤嘴笔掠起,抛向空中。就这么缓 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脸 1544


色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带同赵 敏隐身树后。 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 客成左右合击之势。 周芷若咬牙道: “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么?”鹿杖 客道:“今日明教张无忌夺得屠龙刀、倚天剑,我们亲眼看见, 刀剑中的武功秘笈却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张无忌一 惊: “我夺刀救人之时,原来这两个老家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 没发觉。”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练成之后早 已毁去。” 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容易?这屠龙 刀、倚天剑号称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岂同泛泛?宋夫人武 功虽然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一 举手便可将我师兄弟二人杀了,却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 “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少陪了!” 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 “且慢!”鹿杖、鹤笔同时扬起, 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银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笔, 联手进攻。 张无忌先前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光 离合,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是有守有攻,偶尔虚实变幻,巧招 忽生。 再斗数十合,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极 凌厉的攻势。张无忌知她急谋脱身,但这般打法加速运用内力, 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险,他心下关切,悄悄从树后出来, 走近了几步。 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剑。鹿杖客闪身 相避。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掷过去,双笔 1545


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分袭她后脑与后腰要害。 周芷若听着身后兵刃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双笔在空 中互相碰撞之后,竟会忽地变向。她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笔, 另一枝袭向腰间的鹤嘴笔却说甚么也避不开了。 张无忌纵身急跃,伸手抓住了那枝鹤嘴笔,横掌挡开鹤笔 翁拍来的一掌。 周芷若惊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小 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登时便晕 了过去。 张无忌大惊,掷去手中鹤嘴笔,反手横抱周芷若,斜跃丈 余,喝道:“玄冥二老,竟这等不要脸么?” 鹿杖客哈哈一笑,说道: “我道是谁胆敢前来横加插手,原 来是张大教主。我们郡主娘娘在哪里?你将她拐带到哪儿去 啦?” 赵敏从树后闪身出来,将周芷若接抱过去,笑吟吟的道: “鹿先生,你整日价神魂颠倒的牵记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恼么?” 鹿杖客怒道: “你这小妖女,挑拨离间我师兄弟之情。我师 兄弟与你父早已恩断义绝,汝阳王着不着恼,干我何事?” 张无忌见鹿杖客下毒手打伤周芷若,又言语对赵敏无礼, 更想起幼时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旧 恨新仇,霎时间都涌上心头,说道: “敏妹,你且退后,这两个 老家伙我见了便心头有气,今日要好好的跟他们打上一架。 ” 二老见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张无忌喝道: “看招!”一招“揽雀尾” ,双掌推出。这一招 使的是太极拳法,去势甚缓,掌力却暗蓄九阳神功。太极拳在 后世虽属寻常,但其时张三丰初创未久,武林中极为少见。鹿 杖客从未见过这等轻柔无力的掌势,不知中间有何诡计,他对 1546


张无忌甚为忌惮,不敢便接,斜身闪开。张无忌转过身来, “白 蛇吐言”,左掌拍向鹤笔翁,右掌微颤,吞吐不定。鹤笔翁左手 食指往他掌心虚点,右掌斜下,拍向张无忌小腹。 张无忌曾与玄冥二老数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来已非自己 对手,最近自己与渡厄等三僧三度剧斗,武功又深了一层,要 击败二人可说绰绰有余。只是二人毕竟修为非同小可,却也不 敢轻忽,当下展开太极拳法,圈圈连环,九阳神功从一个个或 正或斜的圆圈中透将出来。 玄冥二老渐感阳气炽烈,自己玄冥神掌中发出的阴寒之气, 往往被对方逼了回来。 斗到百余合时,张无忌偶一转身,只见地下两个黑影微微 颤动,正是月光照射在赵敏与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凛, 侧目望去,见赵敏不住摇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势,暗道: “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儿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练 的本是阴寒功夫,再加上这玄冥神掌中天下阴毒之最的寒气, 寒上加寒,看来敏妹也禁受不住了。”当下手上加劲,猛向鹿杖 客压去。 鹿杖客见他拳法斗变,便即猜知他心意,侧身闪过,叫道: “师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发作,别让他抽手 解救。”鹤笔翁道:“正是!”跃出圈子,拾起鹤嘴双笔,“通天 彻地”,上下交征的砸来。 张无忌微微一哂:“有无兵刃,还不是一样!”呼的一掌拍 去,劲风压得鹤笔翁气也喘不过来。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 向张无忌腰胁。 张无忌连变数路拳法,使出学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龙爪擒 拿手”三十六式来, “抚琴式”、 “鼓瑟式”、 “捕风式”、 “抱残式”, 攻势凌厉之极。 1547


鹿杖客叫道: “这龙爪功练得很好啊,待会儿用来在地下挖 坑,倒也不错。”鹤笔翁道: “师哥,在地下挖坑干甚么?”鹿杖 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说话,心神微 分,张无忌飞起一脚,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个踉跄,随 即站定,将一根鹿杖舞得风雨不透。 张无忌回头又望赵敏与周芷若一眼,只见她二人颤抖得更 是厉害了,问道:“敏妹,怎样?”赵敏道:“糟糕!冷得紧!” 张无忌吃了一惊,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来周芷若身中玄冥 神掌,阴寒纵然厉害,也只她一人身受,这时连赵敏也冷了起 来,想必是赵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运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 差甚远,周芷若的内功又十分怪异,以致赵敏救人不得,反受 其累。张无忌双拳大开大阖,只盼尽速击退二老。但二老离得 远远地,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为敌。 张无忌心下焦躁,叫道: “敏妹,你将周姑娘放在地下,别 抱着她。”赵敏道: “我……我放不下。 ”张无忌奇道: “怎么?” 赵敏道: “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说话时牙关打战。 身子摇摇欲坠。张无忌一惊更甚。 只听得鹿杖客说道: “张教主,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将 体内寒毒传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们来立个 约,好不好?”张无忌道:“立甚么约?”鹿杖客道:“咱们两 下罢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两本书,你救郡主。 ” 张无忌哼了一声,心想: “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 再练成芷若的阴毒武功,此后作恶,再也无人制得了。”百忙中 回头一看,只见赵敏本来皓如美玉般的双颊上已罩上了一片青 色,满脸上神色痛苦难当。张无忌退后两步,左手抓住了她右 掌,体内九阳真气便即从手掌上源源传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双笔便疾风暴雨 1548


般猛袭而来。 张无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赵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动, 又只剩下一掌迎敌,霎时间凶险万分。嗤的一声响,左腿裤脚 被鹤嘴笔划破一条长缝,腿上鲜血淋漓。 赵敏本来被周芷若的阴寒之气逼得几欲冻僵,似乎全身血 液都要凝结,得九阳真气一冲,渐觉暖和。但张无忌单掌抵御 玄冥二老,左支右绌,传向赵敏的九阳真气减弱。赵敏全身又 格格寒战。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张无忌眼睛。张无忌 举掌运力拍出,将鹿头杖逼开。鹤笔翁着地滚进,左手笔一招 “从心所欲” ,点向腰间。张无忌无可趋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 心法,要将他一笔之力卸开,但鹤笔翁这一笔力道沉重,是否 能够卸开实无把握。忽听得当的一声响,腰间一震,却不感到 疼痛,原来鹤笔翁这一笔正好点在他腰间悬着的屠龙刀之上。 张无忌平素临敌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斗也只以圣火令当 铁尺使,但从来不使刀剑,是以屠龙刀虽然挂在腰间,却一直 没想到拔出御敌。 鹤笔翁这笔一点,登时提醒了他,当下大喝一声,左腿踢 出,将鹤笔翁逼得退开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 张无忌屠龙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鹿杖上的鹿头落地。鹿杖 客大吃一惊,叫道:“啊哟!”鹤笔翁双笔卷到,张无忌宝刀扬 处,嗤嗤两声,一对鹤嘴笔又断为四截。屠龙刀盘旋飞舞,化 成一团白光。 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抢近,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便尽数传 到了赵敏身上。这一全力发挥,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时便 驱赶殆尽。但阴阳二气在人体内交感,此强彼弱,彼强则此弱, 玄冥寒毒一尽,九阳真气便去抵销她所练的九阴内力。 1549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剑中的“九阴真经”后,生怕谢逊和 张无忌知觉,只是晚间偷练,而时日迫促,无法从扎根基的功 夫中循序渐进,因此内力不深,所习均为真经中落于下乘的阴 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将阴寒之气转入赵敏体 内,待得张无忌出手相援,只觉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正感 气力渐长,想要离开赵敏的手掌,一挣之下,竟似被一股极强 的粘力吸住了,挣之不脱,自知适才赵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 此刻她背心反被赵敏手掌粘住,均是内力强弱有别之故,不禁 大惊。 张无忌驱寒毒,但觉自己的九阳真气送将出去,赵敏手上 总是传来一股寒气与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驱尽, 不住的加力施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阳真气过去,便消去了 周芷若苦苦练得的一分九阴真气。周芷若暗暗叫苦,却又声张 不得,自知只要一张口说话,立时狂喷鲜血,真气泄尽而亡。 赵敏体内融和舒畅,笑道: “无忌哥哥,我好啦,你专心去 对付玄冥二老罢!”张无忌道:“好! ”内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脱了粘力,自知这么一来,所中玄冥神 掌的寒毒虽已驱尽,但自身的九阴内力却也损耗极重,眼见张 无忌舞动屠龙刀专心攻敌,当即伸出五指,挥手疾往赵敏顶门 插落。 赵敏大叫一声:“啊哟! ”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剧痛,只道此 番再也没命了,却听得喀喇一声响,周芷若痛哼一声,急奔而 去。 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回头问道: “怎么啦?”赵敏伸手一摸 脑门,只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只道她已为“九 阴白骨爪”所伤,一般的魂飞天外,右手舞刀挡住二老,左手 去摸她头顶,只觉着手处湿腻腻地,虽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 1550


心中一大块石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伤,并不碍事!” 心道:“奇怪,奇怪!”却不知周芷若出手袭击之时,他输至赵 敏体内的九阳真气尚未退尽,而周芷若自己却已内力大损,以 弱攻强,非但伤对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张无忌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过来。这时他手中有了 天下第一锋锐的利刃,自觉仗此利器,胜人不武,反手将宝刀 交于赵敏,内息极迅速的流转一周,凝神专志,左手牵引,使 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将鹤笔翁拍来的一掌转移了方向。这一牵 一引中贯注了九阳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层最高深的功 夫。这层功夫最耗心血内力,丝毫疏忽不得,稍有运用不善, 自己便会走火入魔,因此适才分心助赵周二女驱除寒毒之时, 虽然情势危急,却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顶尖高手,如以第五 六层的挪移乾坤功夫对付,却又奈何二人不得。 这一拨之下,鹤笔翁右掌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肩 头。鹿杖客吃了一惊,怒道: “师弟,你干甚么?”鹤笔翁武功 极精,心思却颇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这一 下事出仓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张无忌捣 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于是运劲右腿, 飞脚踢出。张无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这一脚又踢向鹿杖客 小腹丹田。鹿杖客惊怒之下,喝道: “你疯了么?” 赵敏叫道: “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犯上作乱、好色贪淫 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张无忌心下暗笑:“这挑拨离 间之计果然甚妙。” 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打鹿 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敏之言,当下只是 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是太极拳的招数,叫 道:“鹤先生,不用担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这头淫鹿。 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官职。 1551


赵敏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从 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军, 快加把劲啊。 ” 张无忌右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左掌 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鹤笔 翁数十年来亲厚胜于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刻眼见 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之中又是积蕴全力, 直欲制自己死命,哪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常,喝道: “你 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么?”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敏接口道:“不错,你 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是 无话可说了。 ”张无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牵带,鹤笔翁一掌 拍将过去,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大怒, 反手一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年纪已老,口 中就只剩下左边这几枚牙齿,向来十分珍惜,这一来不禁也激 发了怒气,喝道: “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 鹿杖客怒道: “是谁先动手了?”他见闻虽博,却不知世间 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层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鹤笔翁如此武功修为, 即令张无忌能胜他杀他,却决计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门来倒转 他掌力,是以丝毫没疑心到是张无忌从中作怪。 鹤笔翁急欲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敏叫 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骂他‘贼小子’便了。”张无忌 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鹤笔翁一掌击上了鹿杖客 右颊,登时高高肿起。张无忌见鹿杖客愤怒欲狂,红了双眼, 掌力源源催动,知道离间之计已成,喝道: “鹤先生,这淫鹿交 与你了。”左足一点,纵身跃开,携了赵敏的手便走。只见玄冥 二老你一拳,我一脚,斗得激烈异常。赵敏道: “鹤先生,你擒 1552


住你师哥后,屠龙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观看一月。快立大 功,良机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气勃发,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艺出同门, 武功半斤八两,这一场恶战,也不知斗到何时方休。 两人回到少林寺中,张无忌察看赵敏头顶伤痕无碍,忽然 想起一事,道: “敏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得鹿 杖客不信。” 赵敏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两束薄薄的纸片,在他面前一扬, 笑道:“你猜这是甚么?” 张无忌笑道: “你叫我猜的东西,反正我定是一辈子也猜不 出的,也懒得费神了。” 赵敏将两束纸片放在他手里。张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这 些纸片其实非纸,乃是薄如蝉翼的绢片,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 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字,内 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再看第二束时,见开 头四字是:“九阴真经”,内文尽是诸般神奇怪异的武功,翻到 最后,“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内。他心中一凛, 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 赵敏笑道: “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 这些阴毒功夫我可不想学,但取来毁了,胜于留在她手中害人。 ” 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 时难解,然决非阴毒下流的武学,说道: “这经上所载武功,其 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 若是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一顿, 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 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 来。” 1553


赵敏道: “她说甚么‘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 迹江湖’,这四句话是甚么意思?”张无忌摇头道: “日后咱们见 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两人闲谈几句,见山下军情并无变化,当即分别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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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芷若手中长剑抵住他胸口,喝道: “今 日便取了你性命。反正给殷离的冤魂缠上了 我,我终究是活不成啦,咱们一起同归于尽。” 说着提起长剑,往张无忌胸口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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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不识张郎是张郎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瞭望,见山下敌军旌旗招 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分忙 碌。张无忌道: “敏妹! ”赵敏应道: “嗯,怎么?”张无忌微一 迟疑,道:“没甚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商议打 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 “她是 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自己蒙古族 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敏鉴貌 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 “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 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 张无忌回入室中,徬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那 两束纸片,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披 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 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何从 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 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 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同, 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是钦服,暗想岳武 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 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不可以 1557


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 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 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 “此刻 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 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若是不顾性命的蜂拥而上,究属 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日敌忾 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自当凛 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 想: “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 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说道:“命你率 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哪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 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 外。”吴劲草大声道: “得令!”抽出了怀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 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 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广场上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均 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 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是成为一 团肉酱,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 “治军之道, 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个别 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 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锐金旗监 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 “众位英雄,凡是轻功 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有不 1558


少人脸现不满之色,心道: “这是甚么当口,却叫我们来干这无 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大是不 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从 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 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老老实 实的遵令跃过。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等高 手一一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有 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四百余人,余下 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易一 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往往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便甚 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众自暴其 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 想: “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 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 “俞二伯、张四伯、 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声势,假 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 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 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 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 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是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 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神僧两位, 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护死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 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请空 1559


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 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 “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 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 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发火燃 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沙, 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致延烧 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熊熊大火 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 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 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 四散乱走,好教元军羽箭无法丛集射发。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 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 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 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数多寡, 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 “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 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 山坡崎岖,蒙古小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待元 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 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 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 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1560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 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 了数百人,余人仍是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旗, 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虽有 数百人攻上山峰,尽被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 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 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 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 “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 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 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 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 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 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 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 “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 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人 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 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若是两军对垒,列 阵攻战,此法难行,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 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登时被杀。一 支蒙古精兵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 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 “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 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时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 1561


获悉教主被围少室山,尽起部属,星夜来援。其时豫南鄂北一 带,明教义军与元军混战经年,双方所占地域犬牙交错,说来 便来,甚是近便,不到两日,便已赶到。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 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 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 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 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地势 凶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付得了, 于是挥军紧追入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条 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 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纷纷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 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遍 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若是 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一鼓 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军会来 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阵,非其所长, “武穆遗书”上所传战 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尽会,若不是徐达、常遇春及 时赶到,少林寺固然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个元军万人 队,也终于会给友军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 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 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是不 胜之喜。常遇春大叫: “搬开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个干 净。”徐达笑道: “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的渴死, 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 “总是亲手杀的 1562


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又见张无 忌附和徐达之言,当下也不再说。 徐常二人久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远 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兵。 这一晚少室山下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 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这时 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调 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 “教主,你不必担心,老常体健如 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不睡觉 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甚么药。张无忌想 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遇春唯唯答 应,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 “恭贺教主,请尽 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 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福,苍 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 “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 今日大胜,一来是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 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遗 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黄纸,正是原来藏于屠龙刀 中的《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徐 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 “武穆用兵 如神,实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 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回。 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 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 1563


至尊’,不在宝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 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 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这部兵书转 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 “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 赐?”张无忌道: “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兵书 于你。”徐达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道: “武林传言之中, 尚有两句言道: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眼下断为两截, 但日后终能接上。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极的武功秘笈。 我体会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 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 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 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 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不敢再辞,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 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拜 谢张无忌赠书之德。 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将 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张无忌号令到处,无不凛遵。 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经此一番天 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 业。其后朱元璋虽起异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 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一个“明”字。明朝自 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从 明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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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雄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纷纷向空闻、 空智告辞。 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躺 在担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静慧说道: “我瞧 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 了。” 周颠便在左近,忍不住骂道: “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 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人人均得 而杀之,你这恶尼姑罗唆甚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只怕 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怒气, 冷笑道: “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周 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 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 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罢!” 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弟子齐 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道: “甚……甚么?他不是你掌门 人的丈夫么?” 静慧恨恨的道: “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她 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 骗得这小子来冒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 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在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 ……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 “我不跟你说话。” 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上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 “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 “别做梦啦!死到临 1565


头,还想得挺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 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晌,道: “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静 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 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眼 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 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 殷梨亭心想: “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 倒四。”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 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 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和气才好。 ”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 “以这位宋少侠人品武功,本来是武 林中少见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似乎 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 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 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 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雄,慑服 各派……” 周颠插嘴道: “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甚么大气好吹!” 贝锦仪不去理他,续道: “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得 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出左 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臂上 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人说道: ‘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计。只是要气气张无忌那个子, 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卓越,我确 1566


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 ”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 道: “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创 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 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 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 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年纪晓芙为杨 逍所诱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殷梨亭与杨 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 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了头去。 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 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 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言几 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 殷梨亭点头道: “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 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软,但 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 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甚么凶险无比的变故。 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 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斗然有恶鬼出现 一般。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张无忌、静慧、 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落, 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将 1567


上去,问道: “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叫道: “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张无忌怀中,兀自瑟瑟发抖。 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落魄,当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 “别 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甚么?”只见她上衣已被荆 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 露出一条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红玉,正 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 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他先前听了静慧和贝锦仪的言语,尚 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中 转了无数念头: “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甚么 要骗我?为甚么存心气我? 难道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功第 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转念又 想: “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 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见周芷 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 周芷若伏在张无忌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到 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 张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甚么?干么怕成这样?” 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靠在他肩 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梨亭等众人均已赶到,突然 看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 武当派、峨嵋群侠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结为 夫妇。各人于赵敏的昔日怨仇固难释然,又总觉赵敏是蒙古贵 女,张无忌若娶她为妻,只怕有碍兴复大业。 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 “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张无 1568


忌道:“没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周芷若道:“不! 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不是人……没甚么东西 追来么?” 张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么看不清楚 的。”他声转温柔,说道:“芷若,你连日使力过度,实在累狠 了,想必头晕眼花,看错了甚么。”周芷若道:“不会,决计不 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话声颤抖,兀有余悸。张无 忌道:“见到三次甚么?” 周芷若扶着他肩头,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 望这一眼似是使了极大力气,立即又转眼向着张无忌,见到他 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说道: “无 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 殷……殷姑娘是我杀……杀的,谢大侠是我下手点的穴道。我 ……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实在自始至终,便只有一 个你。” 张无忌叹道: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 苦如此?” 周芷若哭道: “你却不知道我师父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跟 我说了些甚么。她将屠龙刀与倚天剑中的秘密说与我知晓,要 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与 你相好,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抚她手臂,想起当年亲眼见到灭绝师太发掌击毙 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又见她手持倚天剑乱杀 锐金旗旗下教众,直至后来大都万安寺塔下,她宁可身死,也 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 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径,自必均是 出于师父所嘱。他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 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顶上恶斗 1569


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从旁指点,说不定自 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阴毒狡猾,但 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在自己怀中,不 禁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道: “芷若,你到底见到了甚么,竟这等 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 “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我 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当有此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白了,我 ……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张无忌茫无头绪,心想: “甚么冤魂缠上了她?难道是丐帮 帮众复仇,装神弄鬼的来吓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她走入 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贝锦仪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芷若低 声吩咐甚么,群弟子一齐躬身。 这时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别。 杨逍、范遥等人都聚到张无忌身旁。 张无忌道:“咱们也好走 了。” 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空闻脸 色大变,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几句 话,忽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喃喃祷祝甚么。空闻神色庄严, 口诵佛号。 周颠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张 无忌道: “阻止甚么?”周颠道: “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 她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 只做尼姑,不会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在 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 “对,对!我一时胡涂了。那么周 姑娘求空闻大师干甚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峨嵋派掌门, 分庭抗礼,不用跪下啊。 ”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张无忌叹道: 1570


“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了。”回头说道:“敏妹,咱们该 得走了。”哪知这一回头,却不见赵敏。 这些日来,赵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离,张无忌微微一 惊,问道: “赵姑娘呢?”心中暗叫: “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 怀中之时,给敏妹看到了,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而去?” 忙打发人寻觅。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 “启禀教主,属下见赵 姑娘下山去了!”张无忌好生难过:“敏妹不顾一切的随我,经 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即向杨逍道: “杨兄,此间事 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闻、空智告别,又 别过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 “芷若,好生 保重,后会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 落入尘土。 张无忌展开轻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从 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从各人身旁一晃即 过,却始终不见赵敏的踪迹。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将晚, 道上人迹渐稀,忽想: “敏妹工于计谋,她既有心避开我,多半 不从大路行走。否则以我脚程之快,早就赶上了。莫非她躲在 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时心急如焚,顾不得 饥渴,在群山丛中又兜了转来,时时跃上树巅高坡,四下眺望。 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他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敏,心想: “不论如何,我对 你此心不渝,纵然是天涯海角,终究也要找到你。”这么一想, 心下便即坦然,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株大槐树并肩耸立,当下跃 上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劳累整日,多经变 故,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1571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 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行 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的 女子。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 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 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 “这少女 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 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 “说不定能从这少女身上找 到敏妹。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是了,原也无 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下。 他生怕被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相 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 寺去,心道: “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 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倾 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后援。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觉 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 “是武青婴 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寺已然 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 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怕给人发见踪迹。 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 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张无忌大奇: “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 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甚么大法事么?” 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 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 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 1572


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 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 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识,于 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 十分尴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然深夜来寺 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 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 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 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亡 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 “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 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 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个少女。 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 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心道: “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求他做法事, 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伤的无辜太多。 ” 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 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之惨,对自己之一往情深, 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 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稀听到: “殷姑娘……你在天之灵, 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 “表妹命 丧于她剑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 必比表妹更少。” 脑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顶上听到 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 1573


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微一侧身,脸向东首,突然脸色大 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 钟磬之声。 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 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 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 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 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若往 后摔倒。 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 “蛛儿,蛛 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 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 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毛, 站定了脚步,自声自语: “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 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 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 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 “不知张教主 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 “不敢! ”闪 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 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 过。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 道: “有鬼,有鬼!”张无忌道: “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眼 1574


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 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说, 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 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 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 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 “你……你……见到的是谁?” 张无忌道: “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离。 ”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 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 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 “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 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 “她不是鬼?”张无忌道: “我一路跟 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这几句话只是安慰 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难以确定。 周芷若问道: “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 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 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 “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 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 “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 “善哉,善哉! 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 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 手道: “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 空闻微笑道: “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 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芷 1575


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 “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 “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 见?我……和你一起去。” 纵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 门。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 手。张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 心中不能无感。 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 道: “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 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 倒也干净得多。” 张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 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 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 “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 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 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 罚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 实在……” 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 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眼见她怕得厉 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露 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 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恩, 1576


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 为甚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 么?”张无忌道: “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说。” 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 “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 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 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 “好了,你跟我说罢。” 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不 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 “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 “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 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 “世间 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 “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 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 “好,我不会瞒你。” 周芷若道: “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 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 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 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 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 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 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 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徬徨难 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 “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 1577


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甚么?”一时又想: “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都有关连。 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 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 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 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 哪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 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 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 得已处,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 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 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 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 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鸟,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 “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 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 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单只一妻的 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妻子 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配, 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不起人, 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 往往便即自责: “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 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认定殷离是赵敏所害, 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 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幸好自己并 1578


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 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 “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小 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 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 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 “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 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 “是 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 “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 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 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 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 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 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 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 “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 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 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 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 张无忌歉然道: “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 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 的相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 了一顿,低声道: “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 1579


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 “芷若,我是知道的。 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 我真的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 “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 道么?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 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 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 我也非寻着她不可。”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 那也很容易。 ” 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 “她在哪里?芷若,你快 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 轻轻的道: “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 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 ”张无忌道: “你要我答允甚么事?” 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 日后想到了再跟你 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自 己的名声无损,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 张无忌一呆,心想: “当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甚么不 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可真 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 周芷若道: “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有 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临头,可不能推委抵赖。” 张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 1580


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损?”周芷若道:“不错!”张无忌 道: “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允你了。” 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他互击。 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 沉重之极的枷锁,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 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一时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 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允我这件事,我教你顷刻之间, 便见到你的心上人。”张无忌胸口一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她 击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后的 树丛。只见一丛树叶之后坐着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却不 是赵敏是谁? 张无忌惊喜交集,大叫一声:“敏妹!” 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乎 突然见到赵敏现身,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 但张无忌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 敏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只道她 日间不别而行,到处找她不到,原来却是被周芷若擒住了,点 了她穴道,藏在这里,周芷若故意带他到这里来说这一番话, 自是句句要赵敏听见。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伤心,随口讨好, 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堕入了她计中, 那时赵敏可当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 “惭愧!” 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顺手一搭赵敏的脉搏,察觉气血运行如常, 并未受伤。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 爱,想是他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答,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她 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对自己竟 1581


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弯下腰来,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无忌 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 “张无忌,你竟全然没将我放在眼 里,你仔细瞧瞧,赵姑娘中毒之后,还活得成么?” 张无忌惊道: “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 看,刚翻开赵敏左边的眼睛,只觉背心一麻,已被点中穴道。 张无忌“啊哟”一声,身子摇晃。周芷若出手如风,纤指运劲, 又点了他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 张无忌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住 了他胸口,喝道: “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 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是活不成了,咱们一起同归于 尽。”说着提起长剑,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 “且慢!周芷若,殷离并 没死!” 周芷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 伸指戳来。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 见她脸容俏丽,淡淡的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 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不 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 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后两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张无 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剑先刺死了他。”殷离不 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 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殷离, 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 1582


离吓得尖叫一声,被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出来。” 回身去解开了赵敏的穴道,替她推血过宫,按摩筋脉。赵敏被 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抛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好后 来听到张无忌吐露心事,这才转怒为喜。只是突然之间又多了 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去,新愁转 生。 殷离嗔道: “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赵姑娘、周姑娘都在这 儿,成甚么样子?”赵敏道: “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这儿, 那就成样子了?”张无忌道: “我见你死后还魂,欢喜无尽,表 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的?” 殷离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晌,突然 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张无忌痛叫:“啊哟!你干甚么?” 殷离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土中, 教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在他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 张无忌不敢运九阳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这三拳,笑道: “蛛儿,我的的确确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累我伤心得痛 哭了几场。你没死,那好极啦,当真是老天爷有眼。” 殷离怒道: “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没眼。你连人家是 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脸肿得难看,没等 我断气,便将我埋在土中,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 她一连串的咒骂,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张无忌笑嘻嘻的听着,搔头道: “你骂得是,骂得很是。当 时我真胡涂,见到你满脸鲜血,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 已是无救……”殷离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张无忌嘻 嘻一笑,闪身避开,作揖道:“好蛛儿,你饶了我罢!” 殷离道: “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下 1583


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块。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在我身上堆 了些树枝石头?为甚么不在我身上堆满泥土,我透不过气来, 不就真的死了?”张无忌道: “谢天谢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 了些树枝石头。”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怒道:“这人 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 ”张无忌道: “为甚么?”殷离道: “她 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甚?”赵敏插口道:“你既没死, 她便不是杀你的凶手。”殷离道:“我已死过了一次,她就作过 了一次凶手! ” 张无忌劝道: “好蛛儿,你脱险归来,我们都欢喜得紧。你 安安静静的坐下来, 跟我们说说这番死里逃生的经过。”殷离 道:“甚么我们不我们的。我来问你,你说‘我们’这两个字, 到底哪几个人才是‘我们’?” 张无忌笑道: “这里只有四个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赵 姑娘了。”殷离冷笑道:“哼!我没死,你或许还有几分真心欢 喜,可是周姑娘和赵姑娘呢?她们也都欢喜么?” 周芷若道: “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伤害于你,事后不 但深自痛悔,连梦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则今日突然在树林中见 到你,也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此刻见你平安无恙,免了我的 罪孽,老天在上,我确是欢喜无限。 ”殷离侧着头想了片刻,点 头道: “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帐,既是如此,那就罢 了。” 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 “我……我当真太也对你不起。”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眼见周芷若服输,心下登时软了, 忙扶起她,说道: “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正 我也没死。”拉着她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又道: “你 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中 剑后毒血流尽,浮肿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无已,不知 1584


说甚么好。 张无忌道:“我和义父、芷若后来在岛上住了很久。蛛儿, 你从墓中出来后,怎会不见到我们?” 殷离怒道: “我是不愿见你。你和周姑娘这般卿卿我我,听 得我好不生气。哼! ‘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 体,我怎会给你气受?’” 她学着张无忌的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后, 又学着周芷若的口气道: “‘要是我做错甚么,你会打我、骂我、 杀我么?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胡涂。’”她咳嗽一 声,又学着男子的嗓子说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就算你 做错了甚么,我是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 说道:“‘天上的明月,是咱俩证人。 ’” 原来当晚张无忌与周芷若定情时所说的言语,都让殷离听 在耳中。这时她一一复述出来,只听得周芷若满脸通红,张无 忌忸怩不安。他向赵敏偷瞧一眼,她一张俏脸气得惨白,于是 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手腕。赵敏手掌一翻,两根长长的指甲刺 入他手臂。张无忌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也不敢动。 殷离伸手入怀,取出一根木条来,放在张无忌眼前,道: “你瞧清楚了,这是甚么?”张无忌一看,见木条上刻着一行 字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正是他当日在殷离 墓前所竖立的。 殷离恨恨的道: “我从墓中爬了出来,见到这根木条,当时 便胡涂了,怎么?是哪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我百思不得 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二人的说话,‘无忌哥哥’长,‘无忌 哥哥’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无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 便是张无忌。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说着举起木条,用 力往张无忌头上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响,木条断成数截,飞落 四处。 1585


赵敏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殷离哈哈一笑,说道: “我打了他,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赵敏脸上一红,道: “他是在让你,你别不知好歹。” 殷离笑道: “我有甚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 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 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张 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道:“阿牛哥 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 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 张无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地……怎地……” 殷离神色温柔的瞧着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 幻,终于摇摇头,说道: “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 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 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 我要寻他去。我若是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 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 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 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那个打她咬 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 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 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 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 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 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 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 “都是我不好,害得她这么疯疯癫癫 地。”张无忌却想:“她确是有点儿疯疯癫癫,这是我害的。可 1586


是比之脑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 赵敏心中所思量的,却是另一回事,殷离来了又去了,然 而周芷若呢?殷离既没有死,谢逊也是好端端的平安无恙,倚 天剑中所藏的武功、屠龙刀中所藏的兵书,连同那把刀,都已 交给了张无忌,周芷若所犯的过错,这时看来都没甚么大不了 的了。当然,宋青书为了她而害死了莫声谷。然而这是宋青书 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确是全不知情,也绝无唆使之意。张 无忌曾与她有婚姻之约,他,可不是弃信绝义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 赵敏道: “到哪里 去?”周芷若道: “我适才在少林寺时,见彭莹玉和尚匆匆前来 寻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么要紧事。”张无忌一凛,心道:“我 莫要为了儿女之情,误了教中大事。 ”忙道:“咱们快去瞧瞧。” 当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明教教众宿营之所。 杨逍、范遥、彭莹玉等正命人到处找寻教主,见他回来, 俱各欣慰,但见周赵二女和他同归,又均诧异。张无忌见众人 神色沮丧,隐隐知道不妙,问道:“彭大师,你有事寻我么?” 彭莹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赵敏的手,道: “咱们到那边坐 坐。”赵敏知她避嫌,不愿与闻明教教内的秘密,于是与她并肩 齐出。 杨逍、范遥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 这两位姑娘斗得何等厉害,此刻却是亲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 何调处的,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这门‘乾坤大挪移’功夫, 当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莹玉待周赵二女走出,说道: “启禀教主,咱们在濠州打 了一个大败仗,韩山童韩兄殉难。”张无忌叫声: “啊哟!”极是 痛惜。彭莹玉又道: “眼下淮泗军务,由朱元璋兄弟指挥。徐达、 常遇春两位兄弟得知讯息,已领兵驰去应援,韩林儿兄弟也同 1587


去了。事在紧急,不及等候教主将令。”张无忌道: “该当如此。” 正商议军情间,殷野王匆匆进来,说道: “启禀教主,丐帮 中有人前来报知,陈友谅那厮的下落已然查明。” 张无忌道: “在哪里?”殷野王道: “这厮竟混到了本教徐寿辉兄弟部下, 听说徐兄弟对他很是宠信。”张无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们 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烦你派人通知徐兄,陈友谅这厮阴险 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祸胎,千万不可跟他亲近。”殷野王答应了, 又道:“不如一刀杀了,干干净净。就让我去办罢!” 张无忌正沉吟间,忽有教众送来徐寿辉的一封紧急文书。 杨逍皱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占了先着。”张无忌拆开文 书一看,原来是徐寿辉的一封长禀,说道陈友谅曾得罪教主, 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现下诚心投入本教,决意痛改前非,但 求教主给予自新之路。张无忌递给杨逍、殷野王等看了。 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蛊惑,必有后患。”杨逍叹道: “陈友谅这厮极是阴险,但咱们这时若是将他杀了,不免示人 以不广,显得咱们心记旧怨,无容人之量,势必寒了天下英雄 之心。”张无忌道: “杨左使之言不错。彭大师,你与徐兄交好, 请你便中劝导,小心提防于他,切不可让兵马大权落入他手中。 ” 彭莹玉答应了。 不料徐寿辉并未受劝,对陈友谅极是信任,终于命丧其手。 后来陈友谅统率明教西路义军,自称汉王,与明教东路军争夺 天下,直至鄱阳湖大战,方始兵败身死,数十年之间兵连祸结, 令明教英雄豪杰遭受重大伤亡。 当晚张无忌与杨逍、彭莹玉等计议,分派人众,赴各路义 军策应。待得计议已毕,已是深夜。次晨赵敏说道: “周姊姊昨 晚已然离去,说不跟你辞别了。”张无忌惘然半晌,以和张三丰 分别日久,甚是想念,当下带同赵敏、宋青书,与俞莲舟等齐 1588


上武当山去。 少室山与武当山相距不远,不数日便到山上。张无忌随同 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内拜见张三丰,又见了宋远桥 及俞岱岩。 宋远桥听说儿子在外,铁青着脸,手执长剑,抢将出来。 张无忌等均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齐跟到了大殿。张三 丰也随着出来。 宋远桥喝道: “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里?”瞥眼见宋青书躺 在软床之中,头上绑满了白布,连眼睛也遮没了,长剑挺出, 剑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软,竟是刺不下去。霎时之间,想起 父子之情,同门之义,不由得百感交集,回过剑来,疾往自己 小腹上刺去。 张无忌急忙伸手,夺下了他手中长剑,劝道: “大师伯,万 万不可。此事如何处理,该请太师父示下。” 张三丰叹道: “我武当门下出此不肖子弟,远桥,那也不是 你一人的不幸,这等逆子,有不如无!”右手挥出,啪的一声响, 击在宋青书胸口。宋青书脏腑震裂,立时气绝。 宋远桥跪下哭道: “师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丧畜 生之手。弟子如何对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张三丰伸手扶他起 来,说道: “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门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莲 舟接任。你专心精研太极拳法,掌门的俗务,不必再管了。 ”宋 远桥拜谢奉命。 俞莲舟推辞不就,但张三丰坚不许辞,只得拜领。 众人见张三丰毙宋青书,革宋远桥,门规严峻,心下无不 凛然。张三丰问起英雄大会及义军抗元之事,对张无忌温勉有 加。 1589


赵敏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谢过当日无礼之罪,张三丰哈哈 一笑,全不介怀。俞岱岩终身残废、张翠山丧命,均与她昔日 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关,但其时赵敏尚未出生,终究也怪 不到她头上。张三丰听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随张无忌,说道: “好,好!难得,难得! ”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与张三丰等聚了数日,偕同赵敏前赴濠 州。 一路上连得本教捷报,又听得各地义军蜂起,姑苏有张士 诚,台州有方国珍,虽非明教所属,但均是抗元的友军,张无 忌心下甚喜,与赵敏连骑东行,眼见河山指日可复,只盼自此 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乐业,也不枉了这几年来出死入生, 多历忧患。 他不愿多所惊动,一路均未与明教义军将领会面,只是暗 中察看,但见义军军纪严明,不扰百姓,到处多颂扬朱元璋元 帅、徐达大将军之声。 这一日来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讯,命汤和、邓愈两将率 兵迎候,接入宾馆。汤和禀道: “朱元帅与徐大将军、常将军正 在商议紧急军情,得知教主到来,不胜之喜。只以军务羁身, 未克亲迎,还请教主恕过不恭之罪。”张无忌笑道:“咱们自己 兄弟,管这些迎送虚文作甚?自是军情要紧。” 当晚宾馆中大张筵席,汤和、邓愈二将作陪。酒过三巡, 朱元璋带同大将花云,匆匆赶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张无忌急 忙扶起。朱元璋亲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张无忌敬了三杯,张 无忌一饮而尽。朱元璋又敬赵敏,赵敏便也饮了。席间说起各 路军情,朱元璋禀报攻城掠地的业绩,言下颇有得色。张无忌 大加称赞。 1590


正说话间,大将廖永忠大踏步走进厅来,拜见教主后,在 朱元璋耳边低声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听得 大门外一人大声叫道:“冤枉啊!冤枉!”张无忌听得呼冤之声 正是韩林儿,奇道: “那是韩兄弟么?甚么事?”朱元璋道: “启 禀教主,韩林儿这厮勾结鞑子,图谋里应外合,倒反本教。”张 无忌惊道: “韩兄弟忠诚仁义,焉有此事?快带他进来,待我亲 自问他……”一言未毕,突然头晕,霎时间天昏地黑,不知人 事。 待得醒转,只觉手脚上都已绑上了粗重的绳索,望出来黑 漆一团,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个柔软的身子靠 在胸前,原来赵敏和他缚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间, 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后成事,张无忌顺理 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极烈的迷药,设计暗害。张无 忌微一运气,但觉胸腹间一无异状,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 “这些绳索想要绑住我,却也没这么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 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诸教众之前揭破他的奸谋。”当下静静养 神。 过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有数人走进隔壁房中,说起话来, 听声音是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三人。 只听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证据确凿, 更无可疑,令人痛心之至。两位兄弟,你们看怎么办?”不等徐 常二人答话,又道: “这人耳目众多,军中到处是他的心腹,咱 们别提他名字。”只听徐达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斩草除根,莫留后患。”朱元璋道:“但这小贼总是咱们首领, 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这是基业,终究可说是他的。 ”常遇春道: “大哥若是怕杀了他军中有变,咱们不妨悄悄下手,免得于大 哥名声有累。 ” 1591


朱元璋沉默片刻,说道: “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说,便这 么办罢。只是这小贼平素于本教教众颇有恩德,两位兄弟又跟 他素来交好,这事可万万不能泄漏出去。唉,咱们今日要杀他, 实是心中难受之极。”徐常二人都道:“为了复国大业,朋友私 交,也不能顾了。”三人说着,便走出房去。 张无忌倒抽一口凉气,当下运起神功,崩开身上绑缚的绳 索,抱着赵敏悄悄越墙而出。他靠在墙上,不禁百感交集: “朱 元璋这厮忘恩负义,那也罢了。徐常二位大哥与我何等交情, 但为了一己富贵,竟也会叛我。他三人身系义军重任,我若去 几掌杀了,只怕义军便要瓦解冰消。我张无忌原本不图名位, 徐大哥,常大哥,你们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带同 赵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写了一封信,将明教教主之位让与杨逍,于 濠州所遭,却一字不提。 张无忌却哪里知道,徐达与常遇春所说的“小贼”乃是指 韩林儿而言,张无忌来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无知闻,一切皆 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张无忌心灰意懒,自行引退。朱元 璋一来惮忌张无忌神勇,二来他是本教教主,众所敬服,要说 杀他,究是不敢,纵然成事,倘若万一泄漏,后果大是堪虞。 他料张无忌素以复国大事为重,对徐常二人又是情若兄弟,只 要这番话给他听在耳中,定会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 张无忌武功当世无敌,说到机变计谋,与朱元璋可差得太远, 终于堕入这一代枭雄奸谋之中。张无忌虽然从来不想要做甚么 皇帝,但此后每当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义,终身不免郁郁。 至于韩林儿勾结鞑子,图谋叛变云云,也皆出于诬陷。原 来韩山童死后,军中奉韩林儿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 1592


下属。朱元璋假造了韩林儿通敌的亲笔书信,又以重利买通韩 林儿的心腹向徐达、常遇春告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坚欲除 却。朱元璋反而假仁假义,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说至再三, 方勉强许可。 他将张无忌与赵敏囚在邻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坏身上 绳索自是举手之劳,生怕他脱缚后前来寻仇,与徐常说了这番 话后,立即躲起。张无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将韩林儿沉 入河中浸死。这一箭双雕之计,竟是不露破绽。 后来杨逍虽继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统兵百万 之众,杨逍又年老德薄,万万不能与他争帝皇之位了。朱元璋 登基之后,反下令严禁明教,将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尽加杀戮。 常遇春因病早死,徐达终于不免于难。 赵敏见张无忌写完给杨逍的书信,手中毛笔尚未放下,神 色间颇是不乐,便道: “无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 件是替我借屠龙刀,第二件是当日在濠州不得与周姊姊成礼, 这两件你已经做了。还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 无忌吃了一惊,道: “你……你……你又有甚么古灵精怪的事要 我做……”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 “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 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 “从今而 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忽听得窗外有人格格轻笑,说道: “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 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张无忌凝神写信,竟 不知她何时来到窗外。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 张无忌惊道: “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 1593


“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 我便想到了。 ”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 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 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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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 这三部书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 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却比较复杂,也是比较软弱。他较少英 雄气概,个性中固然颇有优点,缺点也很多,或许,和我们普 通人更加相似些。杨过是绝对主动性的。郭靖在大关节上把持 得很定,小事要黄蓉来推动一下。张无忌的一生却总是受到别 人的影响,被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在爱情上,杨过对 小龙女至死靡他,视社会规范如无物;郭靖在黄蓉与华筝公主 之间摇摆,纯粹是出于道德价值,在爱情上绝不犹疑。张无忌 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 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 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 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 像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 的大领袖。当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强做了,最后也 必定失败。中国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将结论明确地摆在那里。 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 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 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半个条件也没有。周芷若和赵敏 1595


却都有政治才能,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 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 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所以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 能更加强些。 张无忌不是好领袖,但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事实上,这 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 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对张翠山、谢逊对张无忌 父子般的挚爱。 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 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一九七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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